过了段日子,小孩的哥哥也病倒了。只隔一日降生的双生子,哥哥的身型远比弟弟高大,一旦消瘦起来,便看起来更可怕。脸颊上的肉眼见着没了,胸膛处的骨骼撑起单薄的皮囊。
女人蓬头垢面地坐在床边,干枯的头发凌乱地散开。她手里端着没喝完的药,只喂了一两勺,眼神便放空,手中的勺子掉在地上,溅起苦涩的药汁。
“泉儿,喝药,”女人轻声说,空无一物的手递到儿子嘴边。
无人回应她。
“喝药,”女人收回手,手指浸入药汁中,滴着水的指尖点在小孩嘴唇上。冰冷的嘴唇泛着紫色,苍白的脸庞毫无生机。
药碗从手中摔落,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女人哀嚎起来,趴在死去大儿子的身上痛哭。
屋子里的另一个小孩,如幽灵般站在角落,不哭不闹,不悲不喜。
祠堂内。香火缭绕。
“瘟疫肆虐,定是有人坏了天命,天怒不得平息,灾害不止!”
“是林家那小子,那小子命中带煞,克死了他爹和大哥,现在还要把我们整个镇子的人都克死!”
“他不死,我们就会死!”
“杀了他!”
眼睛通红的人闯进林家,林家院子里的小菜都枯死了,爬藤的南瓜苗只剩下干枯的主干像蛛网般缠绕在墙上。
林家女人死了丈夫和大儿子,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看着在大人手中挣扎的小儿子,她咧开嘴,露出一抹冷笑。
瘦弱的小孩被大人扣住,跟只鸡崽似的,没有反掌之力。他瞪着眼睛,龇牙咧嘴,露出小狗的凶相,却被一巴掌扇得头晕眼花。
“就是这小子,不是他,不会死这么多人!”
“把他绑了,送去祠堂!”
双手锁在后背,膝盖跪在地上,小孩头发凌乱,破旧的衣裳被扯开,露出皮包骨的胸膛。他终于感知到些许畏惧,眉睫抖动,眼睛盯着床上的女人。
女人面无表情,看着闯入家中的男人们,连眼珠子都未转动过。
入秋后,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里下了场小雨,晨间寒气逼人,小孩身上只穿了件单衣,衣不蔽体,更不用说遮挡寒冷。但于他而言,受冻挨饿都是家常便饭,他哈了口气暖和掌心,安静地坐在屋子的角落。
从早到晚,小孩被关押在昏暗的小屋子里,仅头上一扇狭窄的天窗,微弱的天光探进来,在他面前留下一柱光。
瘦小的手掌浸入光线中,细小的尘埃在手心漂浮。
他傻傻等待着门打开,光线会投注在那人脸上,那人或许是个面容清秀的女人,或许是个有着一双温和眼睛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门后站着一个高大健壮的大人。
浓密的眉毛像两把锐利的剑,厌恶的目光从鹰眼射出,恨不得在小孩身上烧出一个洞。
小孩的视线落在大人身后,除他之外,再没有旁人。
“走!”男人压低声音说。
小孩没有理会他,继续在角落里安静地等待。男人一把拎起他的衣服,像提着一只两脚畜生,从黑屋离开。
乌泱泱的人头,或厌恶或厌弃的目光从一双双通红的眼珠子里射出。
手脚被绳索束缚的孩子罪人般跪在人群面前。
“杀了他!如果不是他,我儿子就不会死了!”一中年男人瞪着赤红的眼睛,恨不得将小孩拆吃入腹。
“林家孽子不除,平安镇难得平安!”
“付老,快把这小鬼推下去,以慰藉亡灵!”
小孩茫然地看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的憎恨与愤怒,是这么的令他感到不解。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底下人头攒动的人群。
终于,他在人群里看到一个格外熟悉的身影。
消瘦的女人站在众人里,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飞扬,曾经漂亮过的脸蛋如今只剩下秀挺的鼻梁尚余些许标致。
仿佛一柱光落在他身上,小孩望着女人,脏兮兮的脸上露出笑容。
女人冷淡地看了眼台上的小儿子,转身离开了,从小孩的视线里一点点地消失,直至再也看不见。
阿娘……
小孩想伸出手,可他的手臂背在身后,动弹不得。
一股巨大的力将他推入深坑。他的视线一晃,身后响起热烈的掌声,那轮圆月在他的眼睛里破碎成尘埃。
小孩躺在坑底,月亮就挂在深坑的外面,他不住地呼吸,肺部剧烈地疼痛,血腥味从喉管一路蔓延向上。
碎骨插入五脏六腑,眼睛、嘴角、耳孔都不住地往外流血。
但他还没死,一轮圆月在他面前重新汇聚。
嘶嘶的声音从近处传来,月光下冰冷的鳞片泛着银色光芒。这个坑底竟是一处蛇窝。
长蛇在孩子逐渐冷却的身体上游走。
真冷呀。他想。
小孩慢慢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