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酒身躯微微一绷,立即用手肘捅了捅身侧的同伴。同伴也没真正睡熟过去,一下子睁开眼睛。
两双目光投向朱漆大门,二人埋着脊背,伸着脖子,活像偷粮的大耗子。
先迈出门槛的是一只棕色高档皮鞋,哪怕隔着这么远,都可以看清鞋面上的反光。
好鞋……陈酒暗自盘算。
从小混街面养成的习惯,瞧一个人先瞧鞋,能瞧出是真阔还是装阔。真正的贵人从来不会在脚上亏待自己。
中州武馆的馆长夫人身穿一袭纱质睡裙,露着修长脖颈和光滑锁骨,笑吟吟的,将一个戴礼帽、穿西装、手拎铜箍皮箱的高大身影礼送出门。
那人稍一抬头,
月光照在圆礼帽下面,照出高挺的鼻梁和碧绿的眼眸。
西洋人。
“呦呵,听说中州武馆的何馆长前几日去了广州,搞什么北拳南扬,结果让人家打得吐了血。
倒也难怪,何馆长五十多岁的人了,偏娶一个三十出头的风骚婆娘,再结实的筋骨都得被掏空。”
同伴啧啧摇头感慨,
“拳法没扬名,家门也没守住,还是个妖怪洋人,惨呐。”
踏踏踏,皮鞋声逐渐远去,朱门重新合拢。
同伴转了转眼珠子,借着墙壁的阴影,蹑手蹑脚往前行出两步。
“你干什么?”
陈酒拉住同伴的衣摆。
“跟上去啊。”
“鏊爷只让咱盯稍,没让咱跟稍。”
“光是盯着都有十四块大洋,够小爷我潇洒一个月,跟上去查出这个洋人叫啥名住哪儿,岂不是大功一件?鏊爷一向讲义气,少不了大洋打赏。”同伴眼中闪烁着精光。
“有多大网装多大鱼,别把自己撑坏了。”陈酒沉声说。
“洋人嘛,也就枪炮厉害,物件新奇,别的还有什么本事?更别提这儿可是天津卫,我打小就在街头上耍,闭着眼都认路。”同伴一使劲,扯回了衣摆,“你小子要是害怕,就老老实实在这儿蹲着,等我赚了赏银,带你去红灯笼胡同开开眼界,好教你这个雏儿明白销魂窟的妙用……”
说着,
同伴的背影溶入夜色中。
陈酒抿了抿嘴唇,抱着肩膀缩回墙根下面,继续盯稍。
剩下的夜里,再无任何事情发生。
天边泛起鱼肚白,陈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着饿扁的肚子往回去。
路边已经有铺子开摊了,包子面饼羊肉汤,各种香味儿掺合在一起,馋得人胃里直抽抽。
陈酒惦记着鏊爷那顿馄饨,硬是把馋虫吞了回去。
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一道熟悉的影子。
同伴站在一条巷子口内,背对着香气弥漫、热气缭绕的大街,双肩不停耸动着,似乎正往嘴里塞什么东西,嘎吱嘎吱,脆生生的。
麻花?
炸糕?
陈酒上前,拍了拍同伴的肩头:
“你这是跟丢了还是跟完了,怎么也不回来说一声。哎,少吃点儿,还有一顿馄饨呢,便宜不占白不占……”
同伴缓缓回头。
陈酒一窒,瞳孔霍然放大,剩下的话被憋回了嗓子眼里。
嘎吱,
嘎吱,
半只死耗子在同伴嘴里咀嚼,齿缝里塞着碎骨和烂肉,鲜红的血滴沿唇角往下流。
同伴满头满脸的鲜血和烂泥,眼眶里蓄满泪水,用力眨了眨,眼泪冲出两条血泥的沟壑,一直流进张合不停的嘴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