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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薄薄的一叠,数起来很省事。他们的家累也都比较重,孩子多。因此,三分队的过日子都比较简省,郝有才是其尤甚者。

    他们家的饭食很简单。不过能够吃饱。一年难得吃几次鱼,都是带鱼,熬一大盆,一家子吃一顿。他们家的孩子没有吃过虾。至于螃蟹,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中午饭有什么吃什么,窝头、贴饼子、烙饼、馒头、米饭。有时也蒸几屉包子,菠菜馅的、韭菜馅的、茴香馅的,肉少菜多。这样可以变变花样,也省粮食。晚饭一般是吃面。炸酱面、麻酱面。茄子便宜的时候,茄子打卤。扁豆老了的时候,焖扁豆面,——扁豆焖熟了,把面往锅里一下,一翻个儿,得!吃面浇什么,不论,但是必须得有蒜。“吃面不就蒜,好比杀人不见血!”他吃的蒜也都是紫皮大瓣。“青皮萝卜紫皮蒜,抬头的老婆低头的汉,这是上讲的!”他的蒜都是很鼓立的,一头是一头,上得了画,能拿到展览会上去展览。每一头都是他精心挑选过,挨着个儿用手捏过的。

    不但是蒜,他们家吃的菜也都是经他精心挑选的。他每天中午、晚晌下班,顺便买菜。从剧团到他们家共有七家菜摊,经过每一个菜摊,他都要下车——他骑车,问问价,看看菜的成色。七家都考察完了,然后决定买哪一家的,再骑车翻回去选购。卖菜的约完了,他都要再复一次秤,——他的自行车后架上随时带着一杆小秤。他买菜回来,邻居见了他买的菜都羡慕:“你瞧有才买的这菜,又水灵,又便宜!”郝有才翩腿下车,说:“货买三家不吃亏,——您得挑!”

    郝有才干了一件稀罕事。他对他们家附近的烧饼、焦圈作了一次周密的调查研究。他早点爱吃个芝麻烧饼夹焦圈。他家在西河沿。他曾骑车西至牛街,东至珠市口,把这段路上每家卖烧饼焦圈的铺子都走遍,每一家买两个烧饼、两个焦圈,回家用戥子一一约过。经过细品,得出结论:以陕西巷口大庆和的质量最高。烧饼分量足,焦圈炸得透。他把这结论公之于众,并买了几套大庆和的烧饼焦圈,请大家品尝。大家嚼食之后,一致同意他的结论。于是纷纷托他代买。他也乐于跑这个小腿。好在西河沿离陕西巷不远,骑车十分钟就到了。他的这一番调查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因为别人都没有想到。

    剧团外出,他不吃团里的食堂。每次都是烙了几十张烙饼,用包袱皮一包,带着。另外带了好些卤虾酱、韭菜花、臭豆腐、秦椒糊、豆儿酱、芥菜疙瘩、小酱萝卜,瓶瓶罐罐,丁零当啷。他就用这些小菜就干烙饼。一到烙饼吃完,他就想家了,想北京,想北京的“吃儿”。他说,在北京,哪怕就是虾米皮熬白菜,也比外地的香。“为什么呢?因为,——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至今尚未有人考证过,不见于载籍。

    他抽烟,抽烟袋,关东。他对于烟叶,要算个行家。什么黑龙江的亚布利、吉林的交河烟、易县小叶乃至云南烤烟,他只要看看,捏一撮闻闻,准能说出个子午卯酉。不过他一般不上烟铺买烟,他遛烟摊。这摊上的烟叶子厚不厚,口劲强不强,是不是“灰白火亮”,他老远地一眼就能瞧出来。卖烟的耍的“手彩”别想瞒过他。什么“插翎儿”“洒药”,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几捆烟摆在地下,你一瞧,色气好,叶儿挺厚实,拐子不多,不赖!卖烟的打一捆里,噌——抽出了一根:‘尝尝!尝尝!’你揉一揉往烟袋里一摁,点火,抽!真不赖,‘满口烟’,喷香!其实他这几捆里就这一根是好的,是插进去的,——卖烟的知道。你再抽抽别的叶子,不是这个味儿了!——这为‘插翎’。要说,这个‘侃儿’(4)起得挺有个意思,烟叶可不有点像鸟的翎毛么?还有一种,归‘洒药’。地下一堆碎烟叶。你来了,卖烟的抢过你的烟袋:‘来一袋,尝尝!试试!’给你装了一袋,一抽:真好!其实这一袋,是他一转身的那工夫,从怀里掏出来给你装上的,——这是好烟。你就买吧!买了一包,地下的,一抽,咳!——屁烟!——‘洒药’!”

    他爱喝一口酒。不多,最多二两。他在家不喝。家里不预备酒,免得老想喝。在小铺里喝。不就菜,抽关东烟就酒。这有个名目,叫作“云彩酒”。

    他爱逛寄卖行。他家大人孩子们的鞋、袜、手套、帽子,都是处理品。剧团外出,他爱逛商店,遛地摊,买“俏货”。他买的俏货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凉席、雨伞、马莲根的炊帚、铁丝笊篱……他买俏货,也有吃亏上当的时候。有一次,他从汉口买了一套套盆,——绿釉的陶盆,一个套着一个,一套五个,外面最大的可以洗被窝,里面最小的可以和面。他就像收藏家买了一张唐伯虎的画似的,高兴得不得了。费了半天劲,才把这套宝贝弄上车。不想到了北京,出了前门火车站,对面一家山货店里就有,东西和他买的一样,价钱比汉口便宜。他一气之下,恨不能把这套套盆摔碎了。——当然没有,他还是咬着嘴唇把这几十斤重的东西背回去了。“郝有才千里买套盆”落下一个“哏”,供剧团的很多人说笑了个把月。

    说话,到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乍一起来的时候,郝有才也蒙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昨天还是书记、团长,三叔、二大爷,一宵的工夫,都成了走资派、“三名三高”。大字报铺天盖地。小伙子们都像“上了法”,一个个杀气腾腾,瞧着都瘆得慌。大家都学会了嚷嚷。平日言迟语拙的人忽然都长了口才,说起话一套一套的。郝有才心想:这算哪一出呢?渐渐地他心里踏实了。他知道“革命”革不到他头上。他头一回知道:三分队的都是红五类——工人阶级。各战斗组都拉他们。三分队的队员顿时身价十倍。有的人趾高气扬,走进走出都把头抬得很高。他们原来是人下人,现在翻身了!也有老实巴交的,还跟原来一样,每天上班,抽烟喝水,低头听会。郝有才基本上属于后一类。他也参加大批判,大辩论,跟着喊口号,叫“打倒”,但是他没有动手打过人,往谁脸上啐过唾沫,给谁嘴里抹过糨糊。他心里想:干吗呀,有朝一日,还要见面。只有一件事少不了他。造反派上谁家抄家时总得叫上他,让他蹬平板三轮,去拉抄出来的“四旧”。他翻翻抄出来的东西,不免生一点感慨:真有好东西呀!

    没多久,派来了军、工宣队,搞大联合,成立了革命委员会。

    又没多久,这个团被指定为样板团。

    样板团有什么好处?——好处多了!

    样板团吃样板饭。炊事班每天变着样给大伙做好吃的。番茄焖牛肉、香酥鸡、糖醋鱼、包饺子、炸油饼……郝有才觉得天天过年。肚子里油水足,他胖了。

    样板团发样板服。每年两套的确良制服,一套深灰,一套浅灰。穿得仔细一点,一年可以不用添置衣裳。——三分队还有工作服。到了冬天,还发一件棉军大衣。领大衣时,郝有才闹了一点小笑话。

    棉大衣共有三个号:一号、二号、三号——大、中、小。一般身材,穿二号。矮小一点的,三号就行了。能穿一号的,全团没有几个。三分队的队长拿了一张表格,叫大家报自己的大衣号,好汇总了报上去。到了郝有才,他要求登记一件一号的。队长愣了:“你多高?”——“一米六二。”——“那你要一号的?你穿三号的!——你穿上一号的像什么样子,那不成了道袍啦?”——“一号的,一号的!您给我登一件一号的!劳您驾!劳您驾!”队长纳了闷了,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了实话:“我拿回去,改改。下摆铰下来,能缝一副手套。”——“呸!什么人呐!全团有你这样的吗?领一件大衣,还饶一副手套!亏你想得出来!”队长把这事汇报了上去,军代表把他叫去训了一通。到底还是给他登记了一件三号的。

    郝有才干了一件不大露脸的事,拿了人家五个羊蹄。他到一家回民食堂挑了五个羊蹄,趁着人多,售货员没注意,拿了就走,——没给钱。不想售货员早注意上他了,一把拽住:“你给钱了吗?”——“给啦!”——“给了多少?我还没约呐,你就给了钱啦?”——“我现在给!”——“现在给?——晚啦!”旁边围了一圈人,都说:“真不像话!”“还是样板团的哪!”(他穿着样板服哪)。售货员非把他拉到公安局去不可。公安局的人一看,就五个羊蹄,事不大,就说:“你写个检查吧!”——“写不了!我不认字。”公安局给剧团打了个电话,让剧团把他领回去。

    军、工宣队研究了一下,觉得问题不大,影响不好,决定开一个小会,在队里批评批评他。

    会上发言很热烈,每个人都说了。有人念了好几段毛主席语录。有一位能看“三列国”(5)的管箱的师傅掏出一本《雷锋日记》,念了好几篇,说:“你瞧人家雷锋,风格多高。你瞧你,什么风格!——你简直的没有格!你好好找找差距吧!拿人家五个羊蹄。五个羊蹄,能值多少钱!你这么大的人了!小孩子也干不出这种事来!哎哟哎哟,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噢!我都替你寒碜。”军代表参加了这次会,看大家发言差不多了,就说:“郝有才,你也说说。”

    “说说。我这叫‘爱小’,贪小便宜。贪小便宜吃大亏呀!我怎么会贪小便宜?我打小就穷。我爸死得早,我妈是换取灯的(6)……”

    军代表不知道什么是“换取灯的”,旁边有人给他解释半天,军代表明白了,“哦。”

    “我打小什么都干过。拣煤核,打执事(7)……”

    什么是打执事,军代表也不懂,又得给他解释半天。

    “哦。”

    “后来,我拉排子车,——拉小绊,我力气小,驾不了辕,只能拉小绊。

    “有一回,大夏天,我发了痧,死过去了。也不知是哪位好心的,把我搭在前门门洞里。我醒过来了,瞅着瓮券上的城砖:‘我这是在哪儿呐?’……”

    三分队的出身都比较苦,类似的经历,他们也都有过,听了心里都有点难受,有人眼圈都红了。

    “后来,我拉了两年洋车。

    “后来,给陈××拉包月。”陈××是个名演员,唱老生的。

    “拉包月,倒不累。除了拉大爷上馆子——”

    “上馆子?陈××爱吃馆子?”军代表不明白。

    又得给他解释:“上馆子就是上剧场。”

    “除了拉大爷上馆子,就是拉大奶奶上东安市场买买东西。”

    军代表听到“大爷”“大奶奶”,觉得很不舒服,就打断了他:“不要说‘大爷’‘大奶奶’。”

    “对!他是老板,我是拉车的。我跟他是两路人。除了,……咳,陈××爱吃红菜汤,他老让我到大地餐厅去给他端红菜汤。放在车上给他拉回来。我拉车、拉人,还拉红菜汤,你说这叫什么事!”

    军代表听着,不知道他要说到哪里去,就又打断了他:“不要扯得太远,不要离题,说说你对自己的错误的认识。”

    “对,说认识。我这就要回到本题上来了。好容易,解放了,我参加了剧团。剧团改国营,我每月有了准收入,冻不着,饿不死了。这都亏了共,产党呀!——中国共,产党万岁!”

    他抽冷子来了这么一句,大伙不能不举起手来跟着他喊:

    “中国共,产党万岁!”

    “这以后,剧团归为样板团,咱们是一步登天哪!‘板儿饭’,‘板儿服’,真是没的说!可我居然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我给样板团抹了黑。我对得起谁?你们说:我对得起谁?嗯?……”

    他问得理直气壮,简直有点咄咄逼人。

    军代表觉得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就做了简短的结论:

    “郝有才同志的检查不够深刻。不过态度还是好的,也有沉痛感,一个人犯了错误,不要紧,只要改正了就好。对于犯错误的同志,我们不应该歧视他、轻视他,而是要热情地帮助他。”接着又说:“对于任何人,都要一分为二。比如郝有才同志,他有缺点,爱打个小算盘。他也有优点嘛!比如,他每天给大家打开水,这就是优点。这也是为人民服务嘛!希望他今后能发扬优点,克服缺点,做一名无愧于样板团称号的文艺战士!”

    会就开到了这里。

    过了没多久,郝有才可干了一件十分露脸的事。他早起上班打开水,上楼梯的时候绊了一下,暖壶碰在栏杆上,“砰!”把一个暖壶胆??(8)了。暖壶胆了,照例是可以拿到总务科去领一个的。郝有才不知怎么一想,他没去总务科去领,自己掏钱,到菜市口配了一个。——而且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人们还是知道了,大家传开了:“有才这回干了一件漂亮事!”——“他这样的人,干出这样的事,尤其难得!”见了他,都说:“有才!好样儿的!”——“有才!你这进步可是不小哇!——我简直都不敢相信。”郝有才觉得美不滋儿的。

    军、工宣队知道了,也都认为这是他们的思想工作的成果。事情不大,意义不小,于是决定让他在全团大会上作一次讲用。

    要他讲用,可是有点困难。他不认字,不能写讲稿。让别人替他写讲稿也不成,他念不下来。只好凭他用口讲。军代表把他叫去,启发了半天,让他讲讲自己的活思想,——当时是怎么想的,怎样让公字占领了自己的思想,克服了私心,最好能引用两段毛主席语录。军代表心想,他虽不识字,可是大家整天念语录,他听也应该听会几段了。

    那天讲用一共三个人。前面两个,都讲得不错,博得全场掌声。第三个是郝有才。郝有才上了台,向毛主席像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过身来,大声地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了就了!”

    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主持会议的军代表原来还绷着,终于憋不住,随着大家一同哈哈大笑。他一边大笑,一边挥手:“散会!”

    尾巴

    人事顾问老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工厂里本来没有“人事顾问”这种奇怪的职务,只是因为他曾经做过多年人事工作,肚子里有一部活档案;近二年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时常闹一点腰酸腿疼,血压偏高,就自己要求当了顾问,所顾的也还多半是人事方面的问题,因此大家叫他人事顾问。这本是个外号,但是听起来倒像是个正式职称似的。有关人事工作的会议,只要他能来,他是都来的。来了,有时也发言,有时不发言。他的发言有人爱听,有人不爱听。他看的杂书很多,爱讲故事。在很严肃的会上有时也讲故事。下面就是他讲的故事之一。

    厂里准备把一个姓林的工程师提升为总工程师,领导层意见不一,有赞成的,有反对的,已经开了多次会,定不下来。赞成的意见不必说了,反对的意见归纳起来有以下几条:

    一、他家庭出身不好,是资本家;

    二、社会关系复杂,有海外关系;有个堂兄还在台湾;

    三、反右时有右派言论;

    四、群众关系不太好,说话有时很尖刻……

    其中反对最力的是一个姓董的人事科长,此人爱激动,他又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每次都是满脸通红地说:“知识分子!哼!知识分子!”翻来覆去,只是这一句话。

    人事顾问听了几次会,没有表态。党委书记说:“老黄,你也说两句!”老黄慢条斯理地说:

    “我讲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人,叫作艾子。艾子有一回坐船,船停在江边。半夜里,艾子听见江底下一片哭声。仔细一听,是一群水族在哭。艾子问:‘你们哭什么?’水族们说:‘龙王有令,水族中凡是有尾巴的都要杀掉,我们都是有尾巴的,所以在这里哭。’艾子听了,深表同情。艾子看看,有一只蛤蟆也在哭,艾子很奇怪,问这蛤蟆:‘你哭什么呢?你又没有尾巴!’蛤蟆说:‘我怕龙王要追查起我当蝌蚪时候的事儿呀!’”

    故里三陈

    @陈小手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用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须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子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儿(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

    “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

    “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陈四

    陈四是个瓦匠,外号“向大人”。

    我们那个城里,没有多少娱乐。除了听书,瞧戏,大家最有兴趣的便是看会,看迎神赛会,——我们那里叫作“迎会”。

    所迎的神,一是城隍,一是都土地。城隍老爷是阴间的一县之主,但是他的爵位比阳间的县知事要高得多,敕封“灵应侯”。他的气派也比县知事要大得多。县知事出巡,哪有这样威严,这样多的仪仗队伍,还有各种杂耍玩艺的呢?再说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县知事出巡过,他们只是坐了一顶小轿或坐了自备的黄包车到处去拜客。都土地东西南北四城都有,保佑境内的黎民,地位相当于一个区长。他比活着的区长要神气得多,但比城隍菩萨可就差了一大截了。他的爵位是“灵显伯”。都土地都是有名有姓的。我所居住的东城的都土地是张巡。张巡为什么会到我的家乡来当都土地呢,他又不是战死在我们那里的,这一点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张巡是太守,死后为什么倒降职成了区长了呢?我也不明白。

    都土地出巡是没有什么看头的。短簇簇的一群人,打着一些稀稀落落的仪仗,把都天菩萨(都土地为什么被称为“都天菩萨”,这一点我也不明白)抬出来转一圈,无声无息地,一会儿就过完了。所谓“看会”,实际上指的是看赛城隍。

    我记得的赛城隍是在夏秋之交,阴历的七月半,正是大热的时候。不过好像也有在十月初出会的。

    那真是万人空巷,倾城出观。到那天,凡城隍所经的耍闹之处的店铺就都做好了准备:燃香烛,挂宫灯,在店堂前面和临街的柜台里面放好了长凳,有楼的则把楼窗全部打开,烧好了茶水,等着东家和熟主顾人家的眷属光临。这时正是各种瓜果下来的时候,牛角酥、奶奶哼(一种很“面”的香瓜)、红瓤西瓜、三白西瓜、鸭梨、槟子、海棠、石榴,都已上市,瓜香果味,飘满一街。各种卖吃食的都出动了,争奇斗胜,吟叫百端。到了八九点钟,看会的都来了。老太太、大小姐、小少爷。老太太手里拿着檀香佛珠,大小姐衣襟上挂着一串白兰花。佣人手里提着食盒,里面是兴化饼子、绿豆糕,各种精细点心。

    远远听见鞭炮声、锣鼓声,“来了,来了!”于是各自坐好,等着。

    我们那里的赛会和鲁迅先生所描写的绍兴的赛会不尽相同。前面并无所谓“塘报”。打头的是“拜香的”。都是一些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光头净脸,头上系一条黑布带,前额缀一朵红绒球,青布衣衫,赤脚草鞋,手端一个红漆的小板凳,板凳一头钉着一个铁管,上插一支安息香。他们合着节拍,依次走着,每走十步,一齐回头,把板凳放到地上,算是一拜,随即转身再走。这都是为了父母生病到城隍庙许了愿的,“拜香”是还愿。后面是“挂香”的,则都是壮汉,用一个小铁钩勾进左右手臂的肉里,下系一个带链子的锡香炉,炉里烧着檀香。挂香多的可至香炉三对。这也是还愿的。后面就是各种玩艺了。

    十番锣鼓音乐篷子。一个长方形的布篷,四面绣花篷檐,下缀走水流苏。四角支竹竿,有人撑着。里面是吹手,一律是笙箫细乐,边走边吹奏。锣鼓篷悉有五七篷,每隔一段玩艺有一篷。

    茶担子。金漆木桶。桶口翻出,上置一圈细瓷茶杯,桶内和杯内都装了香茶。

    花担子。鲜花装饰的担子。

    挑茶担子、花担子的扁担都极软,一步一颤。脚步要匀,三进一退,各依节拍,不得错步。茶担子、花担子虽无很难的技巧,但几十副担子同时进退,整整齐齐,亦颇婀娜有致。

    舞龙。

    舞狮子。

    跳大头和尚戏柳翠。(9)

    跑旱船。

    跑小车。

    最清雅好看的是“站高肩”。下面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肩上站着一个孩子,也就是五六岁,都扮着戏,青蛇、白蛇、法海、许仙,关、张、赵、马、黄,李三娘、刘知远、咬脐郎、火公窦老……他们并无动作,只是在大人的肩上站着,但是衣饰鲜丽,孩子都长得清秀伶俐,惹人疼爱。“高肩”不是本城所有,是花了大钱从扬州请来的。

    后面是高跷。

    再后面是跳判的。判有两种,一种是“地判”,一文一武,手执朝笏,边走边跳。一种是“抬判”。两根杉篙,上面绑着一个特制的圈椅,由四个人抬着。圈椅上蹲着一个判官。下面有人举着一个扎在一根细长且薄的竹片上的红绸做的蝙蝠,逗着判官。竹片极软,有弹性,忽上忽下,判官就追着蝙蝠,做出各种带舞蹈性的动作。他有时会跳到椅背上,甚至能在上面打飞脚。抬判不像地判只是在地面做一些滑稽的动作,这是要会一点“轻功”的。有一年看会,发现跳抬判的竟是我的小学的一个同班同学,不禁哑然。

    迎会的玩艺到此就结束了。这些玩艺的班子,到了一些大店铺的门前,店铺就放鞭炮欢迎,他们就会停下来表演一会儿,或绕两个圈子。店铺常有犒赏。南货店送几大包蜜枣,茶食店送糕饼,药店送凉药洋参,绸缎店给各班挂红,钱庄则干脆扛出一钱板一钱板的铜圆,俵散众人。

    后面才真正是城隍老爷(叫城隍为“老爷”或“菩萨”都可以,随便的)自己的仪仗。

    前面是开道锣。几十面大筛同时敲动。筛极大,得吊在一根杆子上,前面担在一个人的肩上,后面的人担着杆子的另一头,敲。大筛的节奏是非常单调的:哐(锣槌头一击)定定(槌柄两击筛面)哐定定哐,哐定定哐定定哐……如此反复,绝无变化。唯其单调,所以显得很庄严。

    后面是虎头牌。长方形的木牌,白漆,上画虎头,黑漆扁宋体黑字,大书“肃静”“迴避”“敕封灵应侯”“保国佑民”。

    后面是伞,——万民伞。伞有多柄,都是各行同业公会所献,彩缎绣花,缂丝平金,各有特色。我们县里最讲究的几柄伞却是纸伞。硖石所出。白宣纸上扎出芥子大的细孔,利用细孔的虚实,衬出虫鱼花鸟。这几柄宣纸伞后来被城隍庙的道士偷出来拆开一扇一扇地卖了,我父亲曾收得几扇。我曾看过纸伞的残片,真是精细绝伦。

    最后是城隍老爷的“大驾”。八抬大轿,抬轿的都是全城最好的轿夫。他们踏着细步,稳稳地走着。轿顶四面鹅黄色的流苏均匀地起伏摆动着。城隍老爷一张油白大脸,疏眉细眼五绺长须,蟒袍玉带,手里捧着一柄很大的折扇,端端地坐在轿子里。这时,人们的脸上都严肃起来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诚惶诚恐,不胜屏营待命之至。

    城隍老爷要在行宫(也是一座庙里)呆半天,到傍晚时才“回宫”。回宫时就只剩下少许人扛着仪仗执事,抬着轿子,飞跑着从街上走过,没有人看了。

    且说高跷。

    我见过几个地方的高跷,都不如我们那里的。我们那里的高跷,一是高,高至丈二。踩高跷的中途休息,都是坐在人家的房檐口。我们县的踩高跷的都是瓦匠,无一例外。瓦匠不怕高。二是能玩出许多花样。

    高跷队前面有两个“开路”的,一个手执两个棒槌,不停地“郭郭,郭郭”地敲着。一个手执小铜锣,敲着“光光,光光”。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就是“郭郭,光光;郭郭,光光”。我总觉得这“开路”的来源是颇久远的。老远地听见“郭郭,光光”,就知道高跷来了,人们就振奋起来。

    高跷队打头的是渔、樵、耕、读。就中以渔公、渔婆最逗。他们要矮身蹲在高跷上横步跳来跳去做钓鱼撒网各种动作,重心很不好掌握。后面是几出戏文。戏文以《小上坟》最动人。小丑和旦角都要能踩“花梆子”碎步。这一出是带唱的。唱的腔调当中有一出“贾大老爷”。这贾大老爷不知是何许人,只是一个衙役在戏弄他,贾大老爷不时对着一个夜壶口喝酒。他的颟顸总是引得看的人大笑。垫底的是“火烧向大人”。三个角色:一个铁公鸡,一个张嘉祥,一个向大人。向大人名荣,是清末的大将,以镇压太平天国有功,后死于任。看会的人是不管他究竟是谁的,也不论其是非功过,只是看扮演向大人的“演员”的功夫。那是很难的。向大人要在高跷上蹚马,在高跷上坐轿,——两只手抄在前面,“存”着身子,两只脚(两只跷)一蹽一蹽地走,有点像戏台上“走矮子”。他还要能在高跷上做“探海”“射雁”这些在平地上也不好做的高难动作(这可真是“高难”,又高又难)。到了挨火烧的时候,还要左右躲闪,簸脑袋,甩胡须,连连转圈。到了这时,两旁店铺里的看会人就会炸雷也似的大声叫起“好”来。

    擅长表演向大人的,只有陈四,别人都不如。

    到了会期,陈四除了在县城表演一回,还要到三垛去赶一场。县城到三垛,四十五里。陈四不卸装,就登在高跷上沿着澄子河堤赶了去。他这一步有丈把远,赶到那里,准不误事。三垛的会,不见陈四的影子,菩萨的大驾不起。

    有一年,城里的会刚散,下了一阵雷暴雨,河堤上不好走,他一路赶去,差点没摔死。到了三垛,已经误了。

    三垛的会首乔三太爷抽了陈四一个嘴巴,还罚他当众跪了一炷香。

    陈四气得大病了一场。他发誓从此再也不踩高跷。

    陈四还是当他的瓦匠。

    到冬天,卖灯。

    冬天没有什么瓦匠活,我们那里的瓦匠冬天大都以糊纸灯为副业,到了灯节前,摆摊售卖。陈四的灯摊就摆在保全堂廊檐下。他糊的灯很精致。荷花灯、绣球灯、兔子灯。他糊的蛤蟆灯,绿背白腹,背上用白粉点出花点,四只爪子是活的,提在手里,来回划动,极其灵巧。我每年要买他一盏蛤蟆灯,接连买了好几年。

    @陈泥鳅

    邻近几个县的人都说我们县的人是黑屁股。气得我的一个姓孙的同学,有一次当着很多人褪下了裤子让人看:“你们看!黑吗?”我们当然都不是黑屁股。黑屁股指的是一种救生船。这种船专在大风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为船尾涂成黑色,所以叫作黑屁股。说的是船,不是人。

    陈泥鳅就是这种救生船上的一个水手。

    他水性极好,不愧是条泥鳅。运河有一段叫清水潭。因为1921年、1931年都曾在这里决口,把河底淘成了一个大潭。据说这里的水深,三篙子都打不到底。行船到这里,不能撑篙,只能荡桨。水流也很急,水面上拧着一个一个漩涡。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游水。陈泥鳅有一次和人打赌,一气游了个来回。当中有一截,他半天不露脑袋,半天半天,岸上的人以为他沉了底,想不到一会儿,他笑嘻嘻地爬上岸来了!

    他在通湖桥下住。非遇风浪险恶时,救生船一般是不出动的。他看看天色,知道湖里不会出什么事,就待在家里。

    他也好义,也好利。湖里大船出事,下水救人,这时是不能计较报酬的。有一次一只装豆子的船在琵琶闸炸了,炸得粉碎。事后知道,是因为船底有一道小缝漏水,水把豆子浸湿了,豆子吃了水,突然间一齐膨胀起来,“砰”的一声把船撑炸了——那力量是非常之大的。船碎了,人掉在水里。这时跳下水救人,能要钱么?民国二十年,运河决口,陈泥鳅在激浪里救起了很多人。被救起的都已经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了,陈泥鳅连人家的姓名都没有问,更谈不上要什么酬谢了。在活人身上,他不能讨价;在死人身上,他却是不少要钱的。

    人淹死了,尸首找不着。事主家里一不愿等尸首泡胀了漂上来,二不愿尸首被“四水捋子”(10)钩得稀烂八糟,这时就会来找陈泥鳅。陈泥鳅不但水性好,且在水中能开眼见物。他就在出事地点附近,察看水流风向,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入水底,伸手摸触。几个猛子之后,他准能把一个死尸托上来。不过得事先讲明,捞上来给多少酒钱,他才下去。有时讨价还价,得磨半天。陈泥鳅不着急,人反正已经死了,让他在水底多待一会没事。

    陈泥鳅一辈子没少挣钱,但是他不置产业,一个积蓄也没有。他花钱很散漫,有钱就喝酒尿了,赌钱输了。有的时候,也偷偷地周济一些孤寡老人,但嘱咐千万不要说出去。他也不娶老婆。有人劝他成个家,他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大将难免阵头亡。淹死会水的。我见天跟水闹着玩,不定哪天龙王爷就把我请了去。留下孤儿寡妇,我死在阴间也不踏实。这样多好,吃饱了一家子不饥,无牵无挂!”

    通湖桥桥洞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怎么知道是女尸?她的长头发在洞口外飘动着。行人报了乡约,乡约报了保长,保长报到地方公益会。桥上桥下,围了一些人看。通湖桥是直通运河大闸的一道桥,运河的水由桥下流进澄子河。这座桥的桥洞很高,洞身也很长,但是很狭窄,只有人的肩膀那样宽。桥以西,桥以东,水面落差很大,水势很急,翻花卷浪,老远就听见訇訇的水声,像打雷一样。大家研究,这女尸一定是从大闸闸口冲下来的,不知怎么会卡在桥洞里了。不能就让她这么在桥洞里堵着。可是谁也想不出办法,谁也不敢下去。

    去找陈泥鳅。

    陈泥鳅来了,看了看。他知道桥洞里有一块石头,突出一个尖角(他小时候老在洞里钻来钻去,对洞里每一块石头都熟悉)。这女人大概是身上衣服在这个尖角上绊住了。这也是个巧劲儿,要不,这样猛的水流,早把她冲出来了。

    “十块现大洋,我把她弄出来。”

    “十块?”公益会的人吃了一惊,“你要得太多了!”

    “是多了点。我有急用。这是玩命的事!我得从桥洞西口顺水窜进桥洞,一下子把她拨拉动了,就算成了。就这一下。一下子拨拉不动,我就会塞在桥洞里,再也出不来了!你们也都知道,桥洞只有肩膀宽,没法转身。水流这样急,退不出来。那我就只好陪着她了。”

    大家都说:“十块就十块吧!这是砂锅捣蒜,一锤子!”

    陈泥鳅把浑身衣服脱得光光的,道了一声“对不起了!”纵身入水,顺着水流,笔直地窜进了桥洞。大家都捏着一把汗。只听见歘的一声,女尸冲出来了。接着陈泥鳅从东面洞口凌空窜进了水面。大家伙发了一声喊:“好水性!”

    陈泥鳅跳上岸来,穿了衣服,拿了十块钱,说了声“得罪得罪!”转身就走。

    大家以为他又是进赌场、进酒店了。没有,他径直地走进陈五奶奶家里。

    陈五奶奶守寡多年。她有个儿子,去年死了,儿媳妇改了嫁,留下一个孩子。陈五奶奶就守着小孙子过,日子很折皱(11)。这孩子得了急惊风,浑身滚烫,鼻翅扇动,四肢抽搐,陈五奶奶正急得两眼发直。陈泥鳅把十块钱交在她手里,说:“赶紧先到万全堂,磨一点羚羊角,给孩子喝了,再抱到王淡人那里看看!”

    说着抱了孩子,拉了陈五奶奶就走。

    陈五奶奶也不知哪里来的劲,跟着他一同走得飞快。

    小芳

    小芳在我们家当过一个时期保姆,看我的孙女卉卉。从卉卉三个月一直看她到两岁零八个月进幼儿园日托。

    她是安徽无为人。无为木田镇程家湾。无为是个穷县,地少人多。地势低,种水稻油菜。平常年月,打的粮食勉强够吃。地方常闹水灾。往往油菜正在开花,满地金黄,一场大水,全都完了。因此无为人出外谋生的很多。年轻女孩子多出来当保姆。北京人所说的“安徽小保姆”,多一半是无为人。她们大都沾点亲。即或是不沾亲带故,一说起是无为哪里哪里的,很快就熟了。亲不亲,故乡人。她们互通声气,互相照应,常有来往。有时十个八个,约齐了同一天休息(保姆一般两星期休息一次),结伴去逛北海,逛颐和园;逛大栅栏,逛百货大楼。她们很快就学会了说北京话,但在一起时都还是说无为话,叽叽呱呱,非常热闹。小芳到北京,是来找她的妹妹的。妹妹小华头年先到的北京。

    小芳离家仓促,也没有和妹妹打个电报。妹妹接到她托别人写来的信,知道她要来,但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知道车次、时间,没法去接她。小芳拿着妹妹的地址,一点办法没有。问人,人不知道。北京那么大,上哪儿找去?小芳在北京站住了一夜。后来是一个解放军战士把她带到妹妹所在那家的胡同。小华正出来倒垃圾,一看姐姐的样子,抱着姐姐就哭了。小华的“主家”人很好,说:“叫你姐姐先洗洗,吃点东西。”

    小芳先在一家待了三个月,伺候一个瘫痪的老太太。老太太倒是很喜欢她。有一次小芳把碱面当成白糖放进牛奶里,老太太也并未生气。小芳不愿意伺候病人,经过辗转介绍,就由她妹妹带到了我们家,一待就待了下来。这么长的时间,关系一直很好。

    小芳长得相当好看,高个儿,长腿,眉眼都不粗俗。她曾经在木田的照相馆照过一张相,照相馆放大了,陈列在橱窗里。她父亲看见了,大为生气:“我的女儿怎么可以放在这里让大家看!”经过严重的交涉,照相馆终于同意把照片取了下来。

    小芳很聪明,她的耳音特别的好,记性也好,不论什么歌、戏,她听一两遍就能唱下来,而且唱得很准,不走调。这真是难得的天赋。她会唱庐剧。庐剧是无为一带流行的地方戏。我问过小华:“你姐姐是怎么学会庐剧的?”——“村里的广播喇叭每天在报告新闻之后,总要放几段庐剧唱片,她听听,就会了。”木田镇有个庐剧团,小芳去考过。团长看她身材、长相、嗓音都好,可惜没有文化——小芳一共只念过四年书,也不识谱,但想进了团可以补习,就录取了她。小芳还在庐剧团唱过几出戏。她父亲知道了,坚决不同意,硬逼着小芳回了家。木田的庐剧团后来改成了县剧团,小芳的父亲有点后悔,因为到了县剧团就可以由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小芳如果进了县剧团,她一生的命运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她是很可能唱红了的。庐剧的曲调曲折婉转,如泣如诉。她在老太太家时,有时一个人小声地唱,老太太家里人问她:“小芳,你哭啦?”——“我没哭,我在唱。”

    小芳在我们家干的活不算重。做饭,洗大件的衣裳,这些都不要她管。她的任务就是看卉卉。小芳看卉卉很精心。卉卉的妈读研究生,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卉卉就全交给小芳了。城市育儿的一套,小芳都掌握了。按时给卉卉喝牛奶,吃水果,洗澡,换衣裳。每天上午,抱卉卉到楼下去玩。卉卉小时候长得很好玩,很结实,胖乎乎的,头发很浓,皮肤白嫩,两只大眼睛,谁见了都喜欢,都想抱抱。小芳于是很骄傲,小芳老是褒贬别人家的孩子:“难看死了!”好像天底下就是她的卉卉最好。卉卉稍大一点,就带她到附近一个工地去玩沙土,摘喇叭花、狗尾巴草。每天还一定带卉卉到隔壁一个小学的操场上去拉一泡屎。拉完了,抱起卉卉就跑,怕被学校老师看见。上了楼,一进门:“喝水!洗手!”卉卉洗手,洗她的小手绢,小芳就给卉卉做饭:蒸鸡蛋羹、青菜剁碎了加肝泥或肉末煮麦片、西红柿面条。小芳还爱给卉卉包饺子,一点点大的小饺子。

    下午,卉卉睡一个很长的午觉,小芳就在一边整理卉卉的衣裳,缀缀线头松动的扣子,在绽开的衣缝上缝两针,一面轻轻地哼着庐剧。到后来为自己的歌声所催眠,她也困了,就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晚上,抱着卉卉看电视。小芳爱看电视连续剧、电影、地方戏。卉卉看动画片,看广告。卉卉看到电视里有什么新鲜东西,童装、玩具、巧克力,就说:“我还没有这个呢!”她认为凡是她还没有的东西,她都应该有。有一次电视里有一盘大苹果,她要吃。小芳跟她解释:“这拿不出来”,卉卉于是大哭。

    卉卉有很多衣裳——她小姑、我的二女儿,就爱给她买衣裳,很多玩具。小芳有时给她收拾衣服、玩具,会发出感慨:“卉卉的命好——我的命不好。”

    小芳教卉卉唱了很多歌:

    大海呀大海,

    是我生长的地方……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小芳唱这些歌,都带有一点忧郁的味道。

    她还教卉卉念了不少歌谣。这些歌谣大概是她小时候念过的,不过她把无为字音都改成了北京字音。

    老奶奶,真古怪,

    躺在牙床不起来。

    儿子给她买点儿肉,

    媳妇给她打点儿酒,

    摸不着鞋,摸不着裤,

    套——狗——头!

    老头子,

    上山抓猴子,

    猴子一蹦,

    老头没用!

    我有时跟卉卉起哄,就说:“猴子没蹦,老头有用!”卉卉大叫:“老头没用!”我只好承认:“好好好,老头没用!”

    我的大女儿有一次带了她的女儿芃芃来,她一般都是两个星期来一次。天热,孩子要洗澡,卉卉和芃芃一起洗。澡盆里放了水,让她们自己在水里先玩一会儿。芃芃把卉卉咬了三口,卉卉大哭。咬得很重,三个通红的牙印。芃芃小,小芳不好说她什么,我的大女儿在一边,小芳也不好说她什么,就对卉卉的妈大发脾气:“就是你!你干吗不好好看着她!”卉卉的妈只好苦笑。她在心里很感激小芳,卉卉被咬成这样,小芳心疼。

    有一次,小芳在厨房里洗衣裳,卉卉一个人在屋里玩。她不知怎么把门划上了,自己不会开,出不来,就在屋里大哭。小芳进不去,在门外也大哭,一面说:“卉卉!卉卉!别怕!别怕!”后来是一个搞建筑的邻居,拿了斧子凿子,在门上凿了一个洞。小芳把手从洞里伸进去,卉卉一把拽住不放。门开了,卉卉扑在小芳怀里。小芳身上的肉还在跳。门上的这个圆洞,现在还在。

    卉卉跟阿姨很亲,有时很懂事。小芳有经痛病,每个月总要有两天躺着,卉卉就一个人在小床里玩洋娃娃,玩积木,不要阿姨抱,也不吵着要下楼。小华每个月要给小芳送益母草膏、当归丸。卉卉都记住了。小华一来,卉卉就问她:“你是给小芳阿姨送益母草膏来了吗?”她的洋娃娃病了,她就说:“吃一点益母草膏吧!吃一点当归丸吧!”但卉卉有时乱发脾气,无理取闹。她叫小芳:“站到窗户台上去!”

    小芳看看窗户台:“窗户台这么窄,我站不上去呀!”

    “站到床栏杆上去!”

    “这怎么站呀!”

    “坐到暖气上去!”

    “烫!”

    “到厨房待着去!”

    小芳于是委委屈屈地到厨房里去站着。

    过了一会儿,卉卉又非常亲热地喊:“阿姨!小芳阿姨!”小芳于是高高兴兴地回到她们俩所住的屋里。

    一个两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恶作剧的念头呢?这在幼儿心理学上怎么解释?

    小芳送卉卉上幼儿园。她拿脚顶着教室的门,不让老师关,她要看卉卉。卉卉全不理会,头也不回,噌噌噌噌,走近她自己的小板凳,坐下了。小芳一个人回来。她的心里空了一块。

    小芳的命是不好。她才六个月,就由奶奶做主,许给了她的姨表哥李德树。她从小就不喜欢李德树,越大越不喜欢。李德树相貌猥琐。他生过瘌痢,头顶上有一块很大的秃疤,亮光光的,小芳看见他就讨厌。李德树的家境原来比小芳家要好些,但是他好赌,程家湾、木田的赌场只要开了,总会有他。赌得只剩下三间土房。他不务正业,田里的草长得老高。这人是个二流子,常常做出丢脸的事。

    小芳十五岁的时候就常一个人到山上去哭。天黑了,她妈妈在山下叫她,她不答应。她告诉我们,她那时什么也不怕,狼也不怕。她自杀过一次,喝农药,被发现了,送到木田医院里救活了。中国农村妇女自杀,过去多是投河、上吊,自从有了农药,喝农药的多,这比较省事。乡镇医院对急救农药中毒大都很有经验了。她后来在枕头下面藏了两小瓶敌敌畏,小华知道。小华和姐姐睡一床,随时监视着她。有一次,小芳到村外大河去投水,她妹妹拼命地追上了她,抱着她的腿。小芳揪住妹妹头发,往石头上碰,叫她撒手。小华的头被磕破了,满脸是血,就是不撒手:“姐!我不能让你去死!你嫁过去,好赖也是活着,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小芳到底还是和李德树结婚了。领结婚证那天,小芳自己都没去,是她父亲代办的。表兄妹是不能结婚的,近亲结婚是法律不允许的。这个道理,小芳的奶奶当然不知道,她认为这是亲上做亲。小芳的父亲也不知道。小芳自己是到了我们家之后,我的老伴告诉她,她才知道的。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的村干部应该知道,何况本人并未到场,怎么可以就把结婚证发给他们呢?

    李德树跟邻居借了几件家具,把三间土房布置一下,就算办了事。小芳和李德树并未同房。李德树知道她身上揣着敌敌畏,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小芳一天也过不下去,就天天回家哭。哭得父亲心也软了。小华后来对我们说:“究竟是亲骨肉呀。”父亲说:“那你走吧。不要从家里走。李德树要来要人。”小芳乘李德树出去赌钱,收拾了一点东西,从木田坐汽车到合肥,又从合肥坐火车到了北京。她实际上是逃出来的。

    小芳在我们家待了一些时,家乡有人来,告诉小芳,李德树被抓起来了。他和另外四个痞子合伙偷了人家一头牛,杀了吃了,人家告到公安局,公安局把他抓进去了。小芳很高兴,她希望他永远不要放出来。这怎么可能呢?偷牛,判不了无期。

    李德树到北京来了!他要小芳跟他回去。他先找到小华,小华打了个电话给小芳。李德树有我们家的地址,他找到了,不敢上来,就在楼下转。小芳下了楼,对他说:“你来干什么?我不能跟你回去!”楼下有几个小保姆,知道小芳的事,就围住李德树,把他骂了一顿:“你还想娶小芳!瞧你那德行!”“你快走吧!一会公安局就来人抓你!”李德树竟然叫她们轰走了。

    过些日子,小芳的父亲来信,叫小芳快回来,李德树扬言,要烧他们家的房子,杀她的弟弟,她妈带着她弟弟躲进了山里。小芳于是下决心回去一趟。小芳这回有了主见了,她在北京就给木田法院写了一封信,请求离婚,并寄去离婚诉讼所需费用。

    小芳在合肥要下火车,车进站时,她发现李德树在站上等着她。小芳穿了一件玫瑰红人造革的短大衣,半高跟皮鞋,戴起墨镜,大摇大摆从李德树面前走过,李德树竟没认出来!

    小芳坐上往木田的汽车一直回到家里。

    李德树伙同几个朋友,就是和他一同偷牛的几个痞子,半夜里把小芳抢了出来。小芳两手抱着一棵树,大声喊叫:“卉卉!卉卉!”——喊卉卉干什么?卉卉能救你么?

    李德树让他的嫂子看着小芳。嫂子很同情小芳。小芳对嫂子说:“我想到木田去洗个澡。”嫂子说:“去吧。”小芳到了木田,跑到法院去吵了一顿:“你们收了我的钱,为什么不给我办离婚?”法院不理她。小芳就从木田到合肥坐火车到北京来了。

    我们有个亲戚在安徽,和省妇联的一个负责干部很熟。我们把小芳的情况给那亲戚写了一封信,那位亲戚和妇联的同志反映了一下,恰好这位同志要到无为视察工作,向木田法院问及小芳的问题。法院只好受理小芳的案子,判离,但要小芳付给李德树九百块钱。

    小芳的父亲拿出一点钱,小芳拿出她的全部积蓄,小华又帮她借了一点钱,陆续偿给了李德树,小芳自由了。

    李德树拿了九百块钱,很快就输光了。

    小芳离开我们家后,到一家个体户的糖果糕点厂去做糖果,在丰台。糕点厂有个小胡,是小芳的同乡,每天蹬平板三轮到市里给各家送货。小芳有一天去看妹妹,带了小胡一起去。小华心里想:你怎么把一个男的带到我这里来了!是不是他们好了?看姐姐的眼睛,就是的,悄悄地问:“你们是不是好了?”姐姐笑了。小华拿眼看了看小胡,说:“太矮了!”小芳说:“矮一点有什么关系,要那么高干什么!”据小华说:“我姐喜欢他有文化。小胡读过初中。她自己没有文化,特别喜欢有文化的人。”

    还得小胡回去托人到小芳家说媒。私订终身是不兴的。小胡先走两天,小芳接着也回了家。

    到了家,她妈对她说:“你明天去看看三舅妈,你好久没看见她了,她想你。”小芳想,也是,就提了一包糕点厂的点心去了。

    去了,才知道,哪是三舅妈想她呀,是叫她去让人相亲。程家湾出了个万元户。这人是靠倒卖衣裳发财的。从福建石狮贩了衣服,拆掉原来的商标,换上假名牌。一百元买进,三百元卖出。这位倒爷对小芳很中意,说小芳嫁给他,小芳家的生活他包了,还可供她弟弟上学。小芳说:“他就是亿万富翁,我也不嫁给他!”她妈说:“小胡家穷,只有三间土房。”小芳说:“穷就穷点,只要人好!”

    小芳和小胡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取名也叫卉卉。

    我们的卉卉有很多穿过的衣裳,留着也没有用,卉卉的妈就给小芳寄去,寄了不止一次。小芳让她的卉卉穿了寄去的衣裳照了一张相寄了来。小芳的卉卉像小芳。

    家里过不下去,小芳两口子还得上北京来,那家糖果糕点厂还愿意要他们。

    小芳带了小胡上我们家来。小胡是矮了一点。其实也不算太矮,只是因为小芳高,显得他矮了。小胡的样子很清秀,人很文静,像个知识分子。小芳可是又黑又瘦,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神情很憔悴。卉卉已经上幼儿园大班,不怎么记得小芳了,问小芳:“你就是带过我的那个阿姨吗?”小芳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卉卉就黏在小芳身上不下来。

    不到一年,小芳又回去了,她想她的女儿。

    过不久,小胡也回去了,家里的责任田得有人种。

    小芳小产了两次。医生警告她:“你不能再生了,再生就有危险!”小芳从小身体就不好。小芳说:“我一定要给他们家留一条根!”小芳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小华说:“这孩子是他们家的一条龙!”

    小芳一直很想卉卉。她来信要卉卉的照片,卉卉的妈不断给她寄去。她要卉卉的录音,卉卉的妈给她录了一盘卉卉唱歌讲故事的磁带。卉卉的妈叫卉卉跟小芳说几句话。卉卉扭扭捏捏地说:“说什么呀?”——“随便!随便说几句!”卉卉想了想,说:

    “小芳阿姨,你好吗?我很想你,我记得你很多事。”

    听小华说,小芳现在生活很苦,有时连盐都没有。没盐了,小胡就拿了网,打一二斤鱼,到木田卖了,买点盐。

    我问小华:“小芳现在就是一心只想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小华说:“就是。”

    小芳现在还唱庐剧吗?

    可能还会唱,在她哄孩子睡觉的时候。

    ————————————

    (1)“很酸”是很高傲的意思。

    (2)半工子,即未成年的小工。

    (3)韭菜是宿根生长,连根铲起一块土皮,移在别处,即可源源收割。这块土皮,就叫“韭菜皮”。

    (4)侃儿即行话,甚至可说是“黑话”。

    (5)《三国演义》及《东周列国志》,合称“三列国”。凡能读“三列国”的,在戏班里即为有学问的圣人。

    (6)取灯即早先的火柴。换取灯的即收破烂的。收得破烂,或以取灯偿值,也有给钱的。

    (7)执事是出殡和迎亲的仪仗,金瓜斧钺朝天凳,旗锣伞扇……出殡有幡、雪柳。打执事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打一回执事,所得够一顿饭钱。

    (8),北京土话,打碎了的意思。

    (9)即唐宋杂戏里的《月明和尚度柳翠》,演和尚的戴一个纸浆做成的很大的和尚脑袋,白色的脑袋,淡青的头皮,嘻嘻地笑着。我们那里已不知和尚法名月明,只是叫他“大头和尚”。

    (10)“四水捋子”是一种在水中打捞东西的用具,四面有弯钩,状如一小铁锚,而钩尖极锐利。

    (11)这是我的家乡话,意思是很困难,很不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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