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三平第一次让他不用过去。事实上,余云能够非常清楚地感受到旁人对他的态度。
三平一开始是抗拒有人陪着的——不管陪着她的人是谁。她害怕被询问,被关心,被人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但她还是不愿意从旁人的眼光里得知这个事实。
但即使如此,余云还是顶着三平的抗拒,坚持每天都过去医院陪她一会儿。余云心里知道,如果她真的能够自律到可以自己想通很多事,她就不用住院了。恰恰正是因为她抗拒陪伴,却又经常自己在钻牛角尖,她才更需要陪着。
陪着不等于非得要唠嗑。余云见过路意曾经拉着三平说了一晚上的话,那晚的三平筋疲力尽。第二天路意再想过去医院的时候,余云二话不说就阻止了。
余云认为自己是陪着三平的最佳人选。他对三平以前的事情不感兴趣,他知道永和已经过世了,也知道三平的父母对三平的态度,更知道三平不是真心喜欢小提琴,甚至还知道,三平现在还在迷茫是不是真的喜欢写作。
但所有这一切也仅限于知道,他并不打算干涉。他只想尽他的能力,好好陪着三平,帮着三平走出泥潭。
眼看着三平越来越习惯他的陪伴了,正当他准备松口气的时候,三平却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态度,要求他停止陪伴。
这和三平之前那种无奈中带着默许的态度不同。余云虽然并不打算真听三平的话,不再去医院陪她,但他还是给三平留出了可以让她真正独处的时间和空间。他知道,三平一直隐瞒着的什么事情,很快就会由三平亲口说出。即使她倾诉的对象——有更多的可能,是胡医生,而不是他,余云还是感觉庆幸——只要她终于肯说出来就好了。
肯说出来,就相当于她承认了。
那么久以来,困扰三平的其实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痛苦,而是她从来都不愿意承认的这些痛苦。
三平是怯懦又软弱的,这毋庸置疑,但除了三平,他们——他们这些被认为是正常的“正常人”,难道就无比坚强了吗?
没有人是完整的。行走在人间,每个人的灵魂版图总带着缺角。只不过有的人还善于伪装,不至于像那些终于分崩离析的人一样。
余云倒是想崩溃一次。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恐惧,像三平,三平恐惧的是面对痛苦的事实。他呢,恐惧的则是那个失控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失控时候的样子。准确地来说,是从父母惊恐的眼中,他看到了失控的自己——狂躁、易怒,像一头焦虑的狮子。而父母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态度也深深刺痛了他,他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家人。一开始,他不愿意家人对他失望,到了读书的时候,除了家人的感受,他开始顾忌学校里的人对他的评价。到了最后,他要顾忌的人越来越多,脸上那淡如冰霜的面具也越来越难摘。他已经和面具融为一体,只是偶尔,心底的那头焦虑的狮子,还会试探性地出来吼一嗓子,但都被他压了回去。
他很羡慕三平。
三平其实并没有察觉到余云的心思。就像肖飞认为的那样,她现在哪还有什么共情能力。
她只是又出现了幻觉——明明是余云走了进来,她却看到了永和的脸。
事实上,她真的早已忘了永和的样子。一开始,她能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余云,但没过一会儿,余云的脸就成了一团云雾。即使五官模糊,但她认定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永和。
气息——对,就是气息。她感受到了永和的气息——一种哀怨的,让她不安的气息。
她害怕这样的永和——她害怕在她心里阴魂不散的永和,连带着在回忆中的永和,她也害怕。
胡医生曾经问她,为什么要把永和的遗物都处理掉,为什么要把永和曾经生活过的痕迹都清理掉——生怕睹物思人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是当她看到有关于永和的事物的时候,她就好像看到永和出现在她面前,面带愠色地质问着她,指责着她。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没有忘记,但她什么都不愿意承认。
当余云的样子和永和的样子重合在一起,她再次感到了恐惧。
每次当她以为她好得差不多了,总有一些幻象从深不见底的湖底浮上来。
但她真的想好起来,真的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照顾别人——去照顾肖飞。
并没有经过肖飞的同意,她就把他带到了身边。肖飞的真正想法、真正态度,她一无所知。肖飞上了大学之后,适不适应,开不开心,什么感觉,她更不知道。每一天的治疗枯燥又费神,她只能看到她自己的痛苦正盘桓在她的脚下,怎么赶都赶不走。
她不想这样下去了——难道真的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吗?
三平走到了胡医生的办公室。她没有敲门,就径直开了门走了进去。她知道胡医生在里面。
果然,胡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前敲着电脑。他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三平,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接着便是一副了然的神情。
当她开始主动寻找帮助,就意味着她离自己想要的那个生活更近了一步。
胡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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