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看到,唐格拉尔小姐和罗茜·亚密莱小姐是在怎样一种从容不迫的情况下换装出逃的:这是因为当时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事,无暇顾及她俩。
我们暂时放下银行家不谈,此时他额角挂着汗珠,正面对破产的幽灵,整理着一系列他负债的巨大赤字。我们跟寻一下男爵夫人的行踪:刚才发生的晴天霹雳给她当头一棒,她带着受击的重压凝神片刻,然后便去找她的常任顾问吕西安·德布雷去了。
男爵夫人原来指望那桩婚事能让她最终摆脱掉一种监护的责任,对于一个像欧仁妮这样的性格的女孩来说,这种监护的责任势必是非常烦人的;另外,维护家庭中的等级关系,素来需要有一种默契,那就是母亲对女儿来说必须始终是明智的表率和完美的典范,要不然做母亲的就不可能成为女儿心目中的主宰。
但唐格拉尔夫人却害怕欧仁妮的明察和亚密莱小姐给她女儿出的点子。她常常觉察到她的女儿带着鄙夷的目光看德布雷,——那种目光似乎表明她知道她的母亲与那位部长的私人秘书之间种种神秘的暧昧关系和金钱关系。但男爵夫人如果能再作敏锐和深刻的分析,她就会知道,事实正巧相反。欧仁妮厌恶德布雷,并非他是她父亲家庭生活的绊脚石和丑闻制造人,而是天真地把他归为第欧根尼试图称为非人类的两足类,或是柏拉图婉转说的不长羽毛的两脚动物类。
很不幸,在这个世界里,每人都有自己的事物观,因为他们无法与旁人得到同样的见解;而从唐格拉尔夫人的观点上讲,她非常遗憾欧仁妮的婚变,不但是因为那是一对好姻缘,看起来可以使她的孩子幸福,而且也因为这件婚姻可以使她得到自由。所以她赶快到德布雷寓所去。
但德布雷,像其他的巴黎人一样,在目击了那幕签约场上和那幕场面上所发生的丑事以后,早已赶回到他的俱乐部里,在那儿和几个人闲谈那件大事;在这个号称世界京都的城市里,这件事情已成了大部分人士闲谈的话题。
尽管看门人准确地告诉她德布雷不在家,但身穿黑裙头戴面纱的唐格拉尔夫人依然登上德布雷房间的楼梯。此时的德布雷正在反驳一位朋友的含沙射影,这位朋友竭力对他证明,在刚刚发生的这个可怕的场面后,作为那个家庭的好友,将唐格拉尔小姐和那两百万陪嫁一起娶过来,是他应尽的义务。
德布雷为自己辩解时的态度,就像是唯恐自己不能被对方说服似的;因为平时他的脑子里也常常出现这个念头。但是,他又是了解欧仁妮,知道她那种独往独来、傲慢不逊的性格的,所以他不时会采取一种全然防御的立场,声称这种结合是不可能的,而与此同时,暗地里又总是心痒痒地感到有一种邪念在撩拨着自己,而这种邪念,据所有的伦理学家说,即使最正直最纯洁的男人也是会时时萦绕脑际的,此刻这种邪念在德布雷的灵魂深处窥伺着,就好比撒旦躲在十字架后面窥伺着。我们看到,这场谈话是很有趣的,因为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兴趣盎然;于是,喝茶,打牌,有趣的谈话,一直延续到了凌晨一点钟。
这会儿,唐格拉尔夫人戴着面纱,焦急地等在那绿色的小房间里,等候德布雷归来。她坐在两瓶鲜花之间,这些花是她早晨派人送来的。而我们必须承认,德布雷非常小心地亲自给花加水和插瓶,所以在那个可怜的女人看来,他的不在已得到了原谅。
到十一点四十分,她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回家去了。
某一阶层的女人有一点上很像那些正在谈恋爱的轻佻的女工,——她们极少在十二点钟以后回家。男爵夫人回到那座大厦去的时候,像欧仁妮离开那座大厦时那样的小心;她轻轻地走到楼上,带着一颗痛楚的心走进她的房间。那个房间,我们知道,是在欧仁妮的隔壁。
她极怕什么说三道四的;这位可怜而令人尊敬的女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是坚信不疑的:她女儿的无辜和对丈夫小家庭的忠诚。
上楼后,她在欧仁妮的门口听了一听;但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便想进屋看看,可是门被插上门闩了。
唐格拉尔夫人认为晚上那场可怕的刺激已把她搞得筋疲力尽,她已上床睡觉了。
她把女仆叫来询问。
“欧仁妮小姐,”那女仆答道,“和亚密莱小姐一同回到她的房间里。她们一同用茶,然后就吩咐我离开,说她们再没有事要我做了。”
从那时起,那个女仆就在楼下,同每一个人一样,她以为那两位小姐现在正在她们自己的房间里。
所以,唐格拉尔夫人毫不怀疑地上床休息了。她对家人放宽心了,但她的心绪又回到那件事情上去。
随着思绪愈来愈清晰,签订婚约时发生的那件事情也就愈来愈大了。这不仅是一件丑闻。而且是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这已经不仅是一种羞辱,而且是一场声名扫地的侮辱。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可怜的梅尔塞苔丝不久前因丈夫和儿子的事受到不幸的打击时,她对她没有表现出同情之心。
“欧仁妮,”她对她自己说,“她是完了,但是我们也完了。这件事情一旦传扬出去,我们将羞于见人,因为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别人的嘲笑会造成不可医治的痛苦和创伤呀。”
“幸而上帝赋予欧仁妮那种常常使我感到可怕的奇怪的性格!”
她抬起头用充满感激的目光望着上天,神秘的天主在那儿早就根据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安排好了一切,而且有时候会把一种缺点,甚至一桩坏事,变成一件好事。
然后,她的思想穿越空间,犹如坠进深渊的意志鸟儿展开双翅,最后落到卡瓦尔康蒂身上。
“那个安德烈是一个坏蛋、一个强盗、一个凶手,可是从他的神态上看,他虽没有受过完美的教育,但却具有一定的教养;那个安德烈在社会上自我表现的样子,看来有一笔巨大的财产,而且后台人物名望显赫。”
她怎样才能摆脱让人无法忍受的困境?她该向谁去求援,帮助她脱离这个痛苦的境地呢?
是德布雷。她带着本能的冲动首先跑去要见的就是德布雷,这是一个女人向她爱着的有时又会把她甩掉的一个男人发出的求救;而德布雷给她的只能是一些忠告,她必须找一个比德布雷更有力的另一个男人诉说衷肠。
于是男爵夫人想到了维尔福先生。
可是,一心想要逮捕卡瓦尔康蒂的正是维尔福先生;给她的家庭无情带来动乱并视她家简直像外来户一样的也是维尔福先生。
不!仔细想一想,那位检察官不是一个无情的男人;他是一位忠于职守的法官,一位忠实可信的朋友,是他凶狠地但却果断地在那腐烂的伤口上割了一刀,但他不是刽子手,而是一个外科医生,一个想让唐格拉尔先生一家的荣誉在世人眼里与那个已经完蛋的青年的奇耻大辱毫无瓜葛的外科医生,因为他们曾把他作为女婿到处炫耀呀!
唐格拉尔的朋友维尔福既然这样做,便谁都不会怀疑那位银行家曾经知道或帮助安德烈的任何阴谋。
但又一想,男爵夫人觉得要疏导维尔福,还是从他俩的共同利益的角度才能得到解决。
要是那样,检察官的刚直不阿也应该到此为止了。她决定明天去见他,假如她不能使他放弃法官的职责,她至少可以要求尽量从宽办理。
男爵夫人将要追溯往事,再现她过去的回忆,将一段有罪的但却美好的风流时光的情分发出请求。维尔福先生将暂停审理案件,或至少让卡瓦尔康蒂逃走,要做到这一点,他只有将目标转向别的问题,然后只好以所谓缺席审判对犯人提起刑事诉讼。
仅仅想到此,她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她起床以后,并不按铃唤她的女仆,也不让人知道她的来去,只是穿上昨天夜晚那套简单的服装,然后跑下楼梯,离开大厦,走到普罗旺斯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来到了维尔福先生的家里。
最近一个月来,这座遭天诅咒的府邸始终呈现着阴郁的外表,像是一家收容着瘟疫病人的传染病院一样。有些房间的门关得紧紧的,只是偶然开一下百叶窗,透一透气。或许您可以看到在窗口露出一个仆人的惊惶的脸孔,但那扇窗立刻又关拢了,像是一块墓碑关闭了一座坟墓一样;邻居们相互窃窃私语说:“莫非我们今天又会看见一辆运棺材的车子离开检察官的家吗?”
唐格拉尔夫人见到这座府邸凄凉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从出租马车上下来,膝盖直打哆嗦地走近紧闭的大门去拉铃。
门铃发出一种迟钝重浊的声音,像是它也已经感受到抑郁的气氛似的。她接连拉了三次门铃,门房才出来开门,但他只把门开了一条缝,刚刚够说话声从中通过。
他看见一位太太,一位高雅时髦的太太,可是那扇门却依旧裂开条缝。
“请您打开门!”男爵夫人说。
“夫人,先要通报您是谁?”
“我是谁?您可是认识我的呀。”
“现在我们谁也不认识了,夫人。”
“我看您一定疯了,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
“您从哪儿来的?”
“噢!这太过分了!”
“夫人,我是遵命办事。请您原谅——请通报您的名字?”
“唐格拉尔男爵夫人,您见过我二十次啦。”
“可能吧,夫人。请问,您有什么事?”
“噢,瞧您真奇怪!我要告诉维尔福先生,他的手下人也太放肆了。”
“夫人,这不是放肆,这是谨慎:要是没有德·阿夫里尼先生的关照,或者不是有事要找检察官先生,那就任何人不得入内。”
“好吧!我是有事跟检察官商量。”
“是要紧的事情吗?”
“这您也该看得出来了,既然我到现在也还没跳上马车回去。够了!这是我的名片,拿去给您的主人吧。”
“夫人等我回来吗?”
“是的,去吧。”
那门房关上门,让唐格拉尔夫人站在街上。
不过说实在的,男爵夫人没等多久;不一会儿,大门重又打开,这次开到足以能让男爵夫人通过了;她进去以后,门又关上。
门房一面用眼睛看她,一面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哨子,他们一进前院,他便吹起哨子来。仆人们应声在门廊下出现。
“请夫人原谅这位正直的人,”他一面说,一面给男爵夫人引路,“他接受过严格的命令,维尔福先生也让我转告夫人,他这种做法实在是出于不得已。”
前院里有一个供货商人,他也是经过同样的手续才进来的,现在有人正在检查他带的货物。
男爵夫人走上台阶;她觉得,周围的这种不妨说已经扩展到她身上来的凄凉的气氛,使她受到了强烈的感染,她由那个贴身男仆带路,已经来到了检察官的书房,一路上那位向导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尽管男爵夫人脑子里始终想着她此次前来的目的,但是所有这些仆人对她的接待竟然如此有失体统,她不由得也感到悻悻然起来了。
然而,当维尔福勉强抬起几乎被悲痛压得抬不起来的头,带着一丝凄苦的笑容望着她时,她那股已经到了嘴边的怨气却又咽了下去。
“请原谅我的仆人这种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说,“他们因为受到猜疑,所以就特别多疑了。”
唐格拉尔夫人常常在社交场中听人说到检察官家里的恐怖气氛,但在她不曾亲眼目睹以前,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种恐怖气氛竟然达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么说,您也不快乐吗?”她说。
“是的,夫人。”法官回答。
“那么您是同情我的?”
“由衷地同情,夫人。”
“那您知道我是为什么到这儿来了吗?”
“您希望跟我谈一谈您所遇到的可怕事情,不是吗?”
“是的,先生,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应该说那是不幸。”
“不幸!”男爵夫人喊道。
“唉!夫人,”检察官镇定地说,“我认为只有无法挽回的事情才是灾难。”
“您以为这件事情能被人遗忘吗?”
“任何事情都会被遗忘的,夫人,”维尔福说,“您女儿还可以再结婚,不在今天,就在明天,不在明天,就在一星期后。而且,要说您是为欧仁妮小姐的未来感到遗憾,我看总也不见得吧。”
唐格拉尔夫人望着维尔福,她觉得这种态度是对她的侮辱。
“我现在是在一位朋友家里吗?”她气愤地问道。
“是的,夫人。”维尔福说,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那苍白的脸红了一红。他刚才的话使他想起自己与男爵夫人过去的事情。
“嗯,那么热情一点吧,亲爱的维尔福,”男爵夫人说。
“不要用检察官的态度对我说话,用一位朋友的态度说话,当我痛苦的时候,不要对我说我应该快乐。”
维尔福鞠了一躬。
“这三个月来我有个讨厌的习惯,”他说,“当我听到有人说起灾难的时候,夫人,我就会想到自己,就会情不自禁地在脑子里进行这种很自私的比较。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限我的灾难相比,您遇到的只是一件不如意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跟我的悲惨处境相比,您的处境还是值得羡慕的;可是这使您不高兴了,我们就别再说了吧。您刚才说什么来着,夫人?……”
“我是来问您,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个骗子?”
“骗子!”维尔福重复道,“夫人,您看来是把某些事情轻描淡写而又把某些事情夸大其辞了。骗子!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说得更准确些,贝尼代托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暗杀犯。”
“先生,我不否认您纠正得正确。但您对那个坏蛋处置得愈严厉,对我们家的打击也就愈厉害。您能暂时忘掉他吗?不要再追捕他,让他逃走吧!”
“您来晚了,夫人,通缉令已经发出了。”
“哦,要是抓住了他?——您认为他们能抓到他吗?”
“我希望能够。”
“假如他们抓到了他,我知道监狱里有逃走的机会,您肯让他关在监狱里吗?”
检察官摇摇头。
“至少把他关到我女儿结婚以后再说吧。”
“不行,夫人,法院要按司法程序办事。”
“什么!甚至对我也不行!”男爵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反问。
“对所有的人都一样,甚至包括我在内。”维尔福答道。
“啊!”男爵夫人轻轻喊了一声,但并没有表示她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维尔福望着她。极力想看透男爵夫人的心思。
“是的,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他说,“您是指社交圈里沸沸扬扬的那些可怕的流言蜚语,说什么这三个月我家里接连死人,还有瓦朗蒂娜这次奇迹般地幸免于难,都是不合情理的事情。”
“我没有想到那个。”唐格拉尔夫人急忙回答。
“不,您想了,夫人,您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您不能不那样想,您也许在心里说:‘您既然这样铁面无私地办理罪案,为什么有的罪犯却逍遥法外?’”男爵夫人的脸色发白。“您是这么想的,不是吗,夫人?”
“嗯,我承认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让我来回答您吧。”
维尔福把扶手椅向唐格拉尔夫人的椅子移近一些;然后,他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用一种比往常更喑哑的声音说道:
“有些罪犯还没有得到惩罚,”检察官说,“那是因为我还不清楚罪犯是何人,我担心会将无辜的人当做凶手去打击,而一旦罪犯被发现,”说到这里,维尔福把他的手伸向他桌子对面的一个十字架,“一旦发现他们,不管是谁,夫人,我对上帝发誓,不管他们是谁,都得去死!现在,夫人,您还敢要求我宽恕那个坏蛋吗?”
“但是,先生,您能确定他是像别人所说的那样罪行严重吗?”
“听着,这儿是他的档案:‘贝尼代托,十六岁时因伪造钞票罪被判处苦役五年。后来,您看,——最初是越狱逃跑,然后又杀人。”
“这个可怜虫是谁?”
“谁知道?一个流浪汉,一个科西嘉人。”
“没有亲属来认他吗?”
“没有人认他,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把他从卢卡带来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一样是个流氓,也许就是他的同谋。”
男爵夫人双手合拢。
“维尔福!”她用最温柔最甜蜜的音调叫道。
“算了吧,夫人,”维尔福用一种坚定得近乎于冷酷的声音回答道,“算了吧,别再为一个罪犯向我求情了!”
“我是什么人?我就是法律。法律可能有眼睛来看您的愁容吗?法律可能有耳朵来听您那甜蜜的声音吗?法律能回忆您竭力唤醒的那些柔情蜜意的往事吗?不,夫人,法律只知道命令,而当命令发出的时候,那就是无情的打击。
“您会对我说,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法典,不是一部书。请您看看我,夫人,请您看看我的周围:人们可曾把我当兄弟般地对待过吗?他们爱过我吗?他们体谅过我吗?他们宽容过我吗?有谁为德·维尔福先生求过情,又有谁恩准过此人为德·维尔福先生求的情吗?不,不,不!只有打击,只有无情的打击!
“您用那种迷人的眼光盯着我,使我惭愧?就让我惭愧吧,为您所知道的我的过失——甚至其他更多的过失。
“尽管我自己也有罪,尽管我的罪也许比旁人更深重,但我却永不停止地去撕破我的伪装,找出他们的弱点。我始终在揭发他们,我可以进一步说,——当我发现那些人类的弱点或邪恶的证据时,我感到高兴,感到胜利!
“因为我每次判处一个犯人,我就似乎得到了一个活的证据,证明我不是比别人更坏些。唉,唉,唉!整个世界都充满邪恶。所以让我们来打击邪恶吧!”
维尔福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狂怒万分,以使他的话听来非常雄辩有力。
“不过,”唐格拉尔夫人说,她力图做最后一次试探,“您说那个青年人是被人遗弃的流浪儿,是个孤儿,是吗?”
“所以那就更糟,更糟!或者确切地说,那更好;上苍对他如此安排,是不让有人为他哭泣。”
“但这是蹂躏弱者的行为呀,先生。”
“杀人的弱者!”
“他的坏名声会影响我的家庭。”
“死亡不也在影响我的家庭吗?”
“噢,先生,”男爵夫人喊道,“您对旁人毫无怜悯心!嗯,那么,我告诉您,旁人也不会怜悯您的!”
“让它去吧!”维尔福把双手举向天空说。
“至少,拖延到下一次大审的时候再审判他吧,还有六个月的时间可以冲淡人们的记忆。”
“不,”维尔福说,“离这次开庭还有五天;预审准备都已经做好了;五天,这已经比我所需要的时间多了;再说,难道您不明白,夫人,我也需要冲淡我的记忆吗?嗯!当我工作的时候,当我夜以继日地工作的时候,有时我会觉得我不再有记忆了,而当我不再有记忆的时候,我就跟死人一样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这毕竟比受着痛苦的折磨好些呵。”
“但是,先生,他已逃走了,让他逃走吧,行动不利是一个可以原谅的过失。”
“我告诉您那已经太迟了,今天一早就用急报发出通缉令,这个时候……”
“老爷,”跟班走进房间里来说,“内政部的一个龙骑兵送来了这封信。”
维尔福抢过那封信,心急地拆开它。唐格拉尔夫人吓得直打哆嗦。维尔福则高兴地跳起来。
“抓到了!”维尔福大叫起来。“终于在贡比涅把他抓到啦!成功啦!”
唐格拉尔夫人站起身,浑身冰冷,脸色苍白。
“再见,先生!”她说。
“再见,夫人!”检察官一面回答,一面愉快送她出门。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书房。
“好极了!”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的手背击着信:“我掌握了一桩伪造钞票案,三桩抢劫案和两桩纵火案,就缺一桩杀人案,现在到手了。这次开庭将首战告捷。”
第一○○章
显身
正如检察官对唐格拉尔夫人所说的那样,瓦朗蒂娜还没有复原。
她浑身乏力地躺在床上,我们前面说的那些事情:欧仁妮出走,安德烈·卡瓦尔康蒂,或者更确切地说,贝尼代托被捕,并被指控犯有杀人罪,她都是在卧室的床上,从德·维尔福夫人的口中听说的。
可是,瓦朗蒂娜实在太虚弱了,所以她听到这些事情以后的反应,也许是跟她在正常的健康状况下所会有的反应大不相同的。
其实,在她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出现的,或者在她眼前掠过的,都是跟一些稀奇古怪的意念和转瞬即逝的印象掺和在一起的朦朦胧胧的意念和捉摸不定的形体,而且,不一会儿,甚至连这一切也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越来越强烈的自身的感觉在混沌中显现出来。
在白天,瓦朗蒂娜的神智还相当清醒,诺瓦蒂埃叫人把他搬到他孙女儿的房间里来,经常陪伴着她,像慈父般地对待她。维尔福从法院回来以后,也常常来和他的父亲和女儿消磨一两个钟头。
每晚六点钟,维尔福回到他的书房里;八点钟,阿夫里尼先生亲自把瓦朗蒂娜夜里服用的药水拿来,诺瓦蒂埃先生才被带走。
医生选定专门的看护者代替其他任何人,这位看护人要一直守候到夜间十点钟或十一点钟,等到瓦朗蒂娜睡熟以后才离开。
下楼时,看护人将瓦朗蒂娜的房间钥匙交给维尔福先生,这样,当有人穿过维尔福夫人的套间或小爱德华房间时便不能再进病人的卧室了。
每天清晨,莫雷尔都来诺瓦蒂埃身边了解瓦朗蒂娜的病情,可是很奇怪,他的焦虑之情似乎日趋见淡。
首先,瓦朗蒂娜虽然依旧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但她已天天好转;其次,当他在半昏迷状态中冲到基督山家里去的时候,伯爵告诉他,假如她两小时内不死,就可以得救?现在,四天过去了,而瓦朗蒂娜依旧还活着。
刚才说的那种神经激奋,都是每天晚上到入睡前一直困扰着瓦朗蒂娜,说得准确些,就是在她临睡前,她一直处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这时候,夜深人静,只有壁炉架上那盏照明的油灯在燃烧,在那乳白色灯罩下弥漫的一片半昏半暗的光线中,她看到那些来来往往的影形都成了病人住满了她的房间,她那颤抖的鼻翼下的热力震得它们坐卧不宁。
首先,她好像看见她的继母来威胁她,然而,莫雷尔张着两臂向她迎上来;有的时候,像基督山伯爵这样生客也会来拜望她;在这种迷糊状态中,连家具都会移动。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钟左右,那时,一阵深沉的睡意征服了那青年姑娘,于是她一直睡到早晨才醒来。
那天早上,瓦朗蒂娜听说了欧仁妮出逃和贝尼代托被捕的消息,当天晚上,在她迷迷糊糊地把这些事情,跟对自己的处境的感觉掺和在一起想了一阵以后,这些事情就开始渐渐地离开了她的思绪,随后维尔福、德·阿夫里尼和诺瓦蒂埃也都相继离开了房间,当圣菲利浦鲁尔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一下时,专门看守的女护士把医生准备的药水放在病人的床头柜上,锁上房门,走到楼下的配膳室里吓得浑身打哆嗦地听仆人们摆龙门阵,把那些近三个月来一直是检察官府邸前厅夜谈的话题的凄惨故事一股脑儿地装进脑子里;正在这时,在那间锁得严严实实的病人房间里,却出现了一幕意想不到的场景。
护士离开已六十分钟了。
瓦朗蒂娜在忍受了一个小时每夜必来的高烧折磨之后,她的大脑又摆脱了意志的控制,继续进行那活跃的、单调的、不可抗拒的脑亢奋的劳作,精疲力竭地再现相同的意念,或是产生相同的幻觉。
那盏孤灯射出无数的光线,每一条光线都在她那混乱的幻想变成某种奇特的形状,突然地,在那摇动的灯光下,瓦朗蒂娜好像看见壁炉旁边凹进去的那扇通她书房的门慢慢地开了,但她却听不到门链转动的声音。
平时瓦朗蒂娜会抓住悬在床头的丝带,拉铃叫人,但现在,什么都不会让她吃惊。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所见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她确信:一到早晨,夜间所见的一切便会消失地无影无踪,它们会随着曙光的出现而消失。
门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看惯了这种幻象,所以并不害怕,只是睁大眼睛希望能认出是莫雷尔。
那个人影继续向床边走过来。她像在仔细谛听。
这时,一道灯光映在那个午夜访客的脸上。
“不是他!”她喃喃地说。
于是,她一心想着眼前是幻觉,等着这个人就像在梦里常会发生的那样,或是消失不见,或是变幻成另一个人。
可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而且能感到它跳得很厉害,她记得驱散这种幻象的最好的良法是喝一口药水,那种用来减轻她发烧的饮料可以刺激她的脑子,使她暂时减少一些痛苦。
于是,瓦朗蒂娜就伸手去拿那只玻璃杯,但她的手臂刚伸出床外,那幻觉中的人影就急步向她走过来,而且跟她离得这样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手的压力。
这一次,这种幻景不同于瓦朗蒂娜以前所经验的一切;她开始相信自己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她手上感到的那一按,显然不想让她把手伸出去,她慢慢地把手缩回来。
这时候,不能看到其眼睛的这个人,而且看上去多含保护而少有威胁的这个人拿起玻璃杯,走近灯光旁,凝神注视着里面的饮料,仿佛要衡量一下透明度和清晰度。
并且,这第一种检测还不够。
这个人,不,不如说是幽灵。因为他走路太轻柔,地摊上没有传出任何脚步声。他从杯子里到处一羹匙的药,一口喝进嘴里。瓦朗蒂娜呆呆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她以为眼前这一切会突然消失,出现另一幅图景;但这个人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走到她的前面,用一种诚恳的声音说:“现在,喝吧!”
瓦朗蒂娜浑身哆嗦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幻象用一个活人的声音对她说话,她张嘴要喊。
那个人用手指掩住了她的嘴唇。
“基督山伯爵!”她嗫嚅地说。
从年轻姑娘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惊恐的神色,从她两手不停地颤抖,从她急忙把身子缩进毯子里去的动作,都可以看出她心里还在七上八下地翻腾,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基督山在这样一个时候,像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完全不可思议地从墙壁里走进她的房间来,对神志恍惚的瓦朗蒂娜来说,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
“别喊,也不要怕,”伯爵说,“即使在心里也别疑惑或不安。瓦朗蒂娜,站在您面前的是个人,不是幻景,是您所能想象到的最慈爱的父亲和最可敬的朋友。”
瓦朗蒂娜不知该如何。这种声音证明向她说话的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她惊惶万状,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她眼睛里的表情似乎在问:“既然您是光明磊落的,现在怎么会在这儿呢?”
聪明的伯爵完全明白青年女郎脑子里在想什么。
“请听我说,”他说,“或者不如说请您看着我:您看到我的眼睛发红,脸色也比平时更白了吧;这是因为一连四夜,我没有合过一会儿眼睛;一连四夜,我都守在您身边,我在保护着您,在为我们的朋友马克西米利安保证您的安全。”
瓦朗蒂娜感到脸颊因兴奋而红晕;伯爵刚才提到了马克西米利安这个名字驱散了她因为基督山的出现所引起的全部恐惧。
“马克西米利安!”她重复道,她觉得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多么亲切啊?“马克西米利安!那么他把一切都告诉您了吗?”
“是的,他告诉了我一切。他对我说,您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而且我向他保证过您一定会活下去。”
“您向他保证过我会活下去?”
“是的。”
“果然不错,先生,因为您刚才说过在照料我和保护我。那您是医生吗?”
“是的,是上天在此刻可能给您派来的最好的医生,请相信我。”
“您说过您在守着我?”瓦朗蒂娜不安地说,“在哪儿呢?我怎么没有看见过您呀。”
伯爵伸手指着书房的方向说,“我躲在那扇门后面,”他说,“那个房间与隔壁的房子相连,我已经租下那座房子。”
瓦朗蒂娜把眼光移开,带着骄傲的冲动和轻微的恐惧喊道:
“先生,您做的这些事情真是荒唐透顶,您对我说的这种保护,简直就像是对我的侮辱。”
“瓦朗蒂娜,”他答道,“我虽然一直在守护着您,但我所注意的是看您的人、您吃的食物、用的饮料,当我觉得那种饮料似乎对您有危险的时候,我就进来,像现在这样进来,用饮料代替那杯毒药,我的饮料不会产生旁人所预期的死亡,而且可以使生命在您的血管里循环不息。”
“毒药!死!”瓦朗蒂娜喊道,她以为自己又在发高热,产生了错觉,“您说什么,先生?”
“嘘!我的孩子,”基督山一边说一边又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我是说毒药;是的,我也说到了死,我现在还要再对您说这个字,不过您还是先把这喝了。(伯爵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把里面装着的红色液体倒了几滴在杯子里。)您把这喝了以后,今晚上就别再喝别的东西了。”
瓦朗蒂娜伸去拿杯子;但她的手刚碰到那只杯子,便因害怕而缩回来。基督山端起那只杯子,自己喝掉一半,然后把它递给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微笑了一下,把剩下的一半喝了下去。
“噢,是的!”她喊道,“我尝得出这种味道,这几天晚上都是喝的这个,它使我的神志清醒。似乎减轻了头痛。谢谢您,先生,谢谢您!”
“这就是您这四夜能活下来的原因,瓦朗蒂娜,”伯爵说,“可是我,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哟?哦!为了您,我度过的是多么难熬的时光啊!哦!当我看见您的杯子里倒进了致命的毒药,当我浑身战栗地想到,也许在我还来不及把它倒进壁炉以前您就会把它喝下去的时候,我在忍受着多么可怕的煎熬啊!”
“先生,”瓦朗蒂娜恐怖地说,“当您看见那致命的毒药倒进我的杯子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痛苦,如果您看见了这种情形,想必您也看见那个倒毒药的人了?”
“是的。”
瓦朗蒂娜撑起身来,用绣花被掩住她那雪白的胸膛,胸膛发烧时所出的冷汗,现在又加上了冷汗。
“您看见那个人了?”那青年女郎再问一遍。
“是的!”伯爵又说。
“您对我说的话太怕人了,先生,您要我相信的事情简直是太恐怖了。怎么!就在我父亲的家里,怎么!就在我的房间里,怎么!就在我的病床上,居然还有人想害死我?哦!请您出去,先生,您是在蛊惑我,您是在亵渎神明,这是不可能的,不会有这种事的。”
“您是这只手要打击的第一个人吗?您没看见圣·梅朗先生、圣·梅朗夫人、巴鲁瓦都倒了下去吗?如果诺瓦蒂埃先生在最近这三年来不继续服药,中和了那毒药的效力,他不是也已成了一个牺牲者了吗?”
“噢,天哪!”瓦朗蒂娜说,“最近几个月来,爷爷要我喝他的药水,就是为了那个理由吗?”
“那些药水是不是带一点儿苦味,像干皮那种味道?”
“噢,天哪,是的!”
“那么一切都清楚了,”基督山说,“他也知有一个人在下毒,——或许他还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帮助您,帮助他心爱的孩子抵抗毒药,由于您已开始有那种习惯,所以毒药丧失了一部分效力。您在四天以前中了致死的毒药,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喝这种药水的缘故,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那么下毒药的凶手是谁呢?”
“您从来没看见有人在晚上走进您的房间吗?”
“看见过的。我常常觉得有什么东西像幽灵似的走过,这些幽灵走近来,然后又走远,直到消失;可是我总以为那是我发高烧时的幻觉,刚才您进来的时候,嗯,我也一直以为我要不是神志不清,就是在做梦呢。”
“那您不知道是谁要谋害您,是吗?”
“不,”瓦朗蒂娜说,“谁会希望我死呢?”
“那么,您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基督山说,并侧耳倾听。
“您这是干什么?”瓦朗蒂娜一边问一边带着恐怖望着四周。
“因为今晚您既没有发高烧也没有谵妄,因为今晚您完全清醒,因为午夜的钟声就要敲响,而那个杀人犯都是在这时行动的。”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瓦朗蒂娜一边说一边用手擦去额头上滚动的汗珠。
果然,午夜的钟声悠悠而凄凉地响了起来;那铜锤钟摆的每一次敲打都像是重击在姑娘的心头。
“瓦朗蒂娜,”伯爵说,“用您全部的力量控制住自己。不要发出一点声音,假装睡着,那么您就可以看见了。”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
“我好像听到有声音,”她说,“您快离开吧!”她说。
“待会儿见,”伯爵回答说。
然后,他带着忧郁而又慈爱的笑容,跳起脚尖退回到书房那儿,年轻姑娘望着他的笑容,心头充满了感激。
不过,他在关上书橱以前,又转过身来。
“千万不要动,”他说,“也不要出声,让那人以为您是睡着了,否则说不定来不及等我赶过来,您就被人杀死了。”
说完这句可怕的叮嘱以后,伯爵就消失在门后;门又悄悄地关上了。
第一○一章
蝗虫①
瓦朗蒂娜形单影只,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迟迟落在圣菲利浦鲁尔教堂之后的另两座教堂还在各自的方位敲着午夜的钟声。
然后,除了远方传来的几辆马车走过的声音,一切重归寂静。
这时,瓦朗蒂娜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卧室里那个带有秒摆的时钟。
她开始计算起秒针的走动,她发现秒针的摆动比她心脏的跳动双倍地慢腾。这时,她又怀疑起来:一个从不伤害他人的瓦朗蒂娜,怎么会想到有人要她死呢,这是为什么?出于什么目的?她做了什么坏事竟能招来如此仇敌?
不要担心,她不会睡着的。
她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可怕的念头占据着她紧张的大脑,就是世界上有一个人曾一直想要谋害她,而且马上又要谋害她。
倘若这个人对毒药失去信心,像基督山所说的那样干脆用刀子,那可怎么办呢!如果伯爵来不及来救她,那可怎么办呢?如果她就要接近生命尽头,假如她永远也见不到莫雷尔,那怎么办呢?
想到这儿,瓦朗蒂娜吓得脸色苍白,直出冷汗,几乎要拉铃求援了。
但她好像在门背后看到了伯爵发亮的眼光,——这双眼睛已印在她的记忆里,想到他,她便感到那样的羞愧,不禁默默地自问,如果她冒冒失失地做了傻事,如何报答对伯爵的感激之情呢?
二十分钟,极长的二十分钟,便这样过去了,然后又过去了十分钟,时钟终于敲打半点了。
这时,书房门上传来轻微的指甲敲打声通知瓦朗蒂娜,告诉她伯爵仍在警惕着,并通知她同样警惕。
果不其然,在对面,也就是对着爱德华的房间那面,瓦朗蒂娜仿佛听见地板的响动。她侧耳倾听,屏住呼吸,几乎快要窒息。这时,锁簧吱喽一声,门扇沿着铰链转动起来。
瓦朗蒂娜本来是用手支起身子的,这时急忙倒到床上,把一条手臂遮在眼睛上;然后她惊慌战栗地等待着,她的心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揪着。
有一个人走到床前,拉开帐子。
瓦朗蒂娜竭力控制住自己,发出均匀的呼吸,好像睡得很平稳。
“瓦朗蒂娜!”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姑娘心底打了一个寒战,但没有做声。
“瓦朗蒂娜!”那个声音重复说。
依然是寂静;瓦朗蒂娜打定主意绝不醒来。
但瓦朗蒂娜听见一种轻得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那是液体倒进她刚喝空的玻璃杯的声音。
她壮着胆子睁开眼睛,从手臂底下望过去。
在这一瞬间,瓦朗蒂娜或许是呼吸声急促了一些,也可能是动弹了一下,因为那个女人神态不安地停住手,朝病床俯下身来,想看看清楚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这人是德·维尔福夫人。
瓦朗蒂娜认出继母后,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连她的床也震动了一下。
维尔福夫人立即闪身退到墙边,隔着帐子,警觉地留心瓦朗蒂娜最轻微的动作。
瓦朗蒂娜记起了基督山那几句可怕的叮嘱;她仿佛觉得在不拿瓶子的那只手里,看到有一把锋利的长刀在闪烁发亮。这时,瓦朗蒂娜聚集起全部意志的力量,拼命想把眼睛闭上;但是,此刻这个在我们的所有感官中对害怕最敏感的感官要完成这样一个动作,这样一个平时最简单不过的动作,却变得几乎不可能了,强烈的好奇心在竭力驱使她睁开眼睛,好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瓦朗蒂娜呼吸均匀,周围一片寂静,维尔福夫人便放心地重新从帐子后面伸出手,继续把瓶子里的东西倒到杯子里。然后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瓦朗蒂娜也没听见她已离开房间。
瓦朗蒂娜亲眼目睹了那只手臂不见了,千真万确!这是一个年轻貌美的二十五岁左右女人那鲜嫩浑圆的手臂,就是这只手臂放出了死亡。
尽管维尔福夫人只在房间里逗留了一分来钟,在这时间里,要讲清瓦朗蒂娜体验到的感触是不可能的。书房门上的敲打声把那青年女郎从近乎麻木的痴呆状态中醒了过来。她吃力地抬起头来。那扇门又无声地打开,基督山伯爵出现了。
“嗯,”伯爵问道,“您还怀疑吗?”
①欧美人常以蝗虫指破坏成性,这里用来比喻将对手全部置于死地才肯罢休的人。
“噢,我的上帝!”年轻的姑娘喃喃地说。
“您看见啦?”
“天哪!”
“您认出来啦?”
瓦朗蒂娜呻吟了一声。“是的!”她说,“但我不能相信!”
“那您宁愿死,也要让马克西米利安一起死?”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青年姑娘重复地叹道,她几乎要神经错乱了,“难道我不能离开这个家,我不能逃走吗?……”
“瓦朗蒂娜,对您下毒的这只手,会跟着您到任何地方。她可以用金钱来诱惑收买您的仆人,死神会披着各种各样的伪装降临到您身上,您在溪涧喝的泉水,您在树上摘的果子,都会有危险。”
“您不是说过,祖父的预防措施已中和了毒药的药性吗?”
“是的,那只能应付一种毒药,毒药是可以改换的,或是增加分量。”
他拿起那只杯子,用嘴唇抿了一下。
“瞧,她已经这样做了,”他说,“不再用木鳖碱而用马钱子了!我可以从溶解它的酒精味上辨出它的存在。如果您把维尔福夫人倒在您杯子里的东西,喝下去,那么,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您已经完啦!”
“但是,”青年女郎喊道,“她为什么要害死我呢?”
“为什么?难道您竟这样仁慈,这样善良,这样没有防人之心,到现在还不明白吗,瓦朗蒂娜?”
“不,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但是您有钱呀,瓦朗蒂娜。您每年有二十万法郎的收入,而您妨碍了她的儿子享受那二十万。”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的财产又不是她的。那是我的外公外婆留给我的呀。”
“没错,就为这个缘故,德·圣·梅朗先生和夫人都死了:那是为了让您能继承到外公外婆的遗产;也就为了这个缘故,在诺瓦蒂埃先生指定您作为遗产继承人的当天,她就对他下了手;还是为了这个缘故,现在轮到您死了,瓦朗蒂娜,这样一来,您的财产就归您父亲继承,而您的弟弟作为独子,又能从您父亲手里继承到这笔财产。”
“爱德华!可怜的孩子!她犯的罪都是为了他吗?”
“啊!那么您总算明白?”
“愿上天的报应不要落在他的身上!”
“瓦朗蒂娜,您是一个天使!”
“但为什么她最后不再去害祖父呢?”
“因为您死以后,除非剥夺您弟弟的继承权,否则那笔财产自然会转移到他的手上,所以她觉得对您的祖父下毒手已没有必要了。”
“这个可怕的计谋竟是一个女人想出来的!”
“您还记得在佩鲁贾的波斯特旅馆葡萄架下那个身穿棕色大衣的人吗?您的继母曾问他‘托弗娜毒水’的事;哼,从那时起,这全盘罪恶计划就在她头脑中形成了。”
“啊,那么,真的,先生,”那温柔的姑娘满面泪痕地说,“那么我是注定要死的了!”
“不,瓦朗蒂娜,我已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您的敌人已被识破了,我们已知道她。您可以活下去,瓦朗蒂娜,——您可以幸福地活下去,并且使一颗高贵的心得到幸福,但要得到这一切,您必须完全相信我。”
“请吩咐吧,先生,我该怎么做?”
“您得不假思索地照我所说的去做。”
“噢!上帝会为我作证的,”瓦朗蒂娜喊道,“要是我单独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我宁愿让自己死去的好!”
“您不能信任任何人,甚至连您父亲。”
“我父亲同这个可怕的阴谋没有丝毫的关系呀,不是吗,先生?”瓦朗蒂娜合着双手说。
“对,可是您父亲作为一个惯于起诉指控的人,应该想到他家里接踵而至的这些死亡都并非自然死亡。您父亲,本来该是他守在您的身边,该是他此刻站在我这个位置的;倒空这只杯子的应该是他;跟那个凶手对着干的应该是他。恶鬼对恶鬼嘛,”他在大声说完上面的那些话后,轻轻地说了最后那句话。
“先生,”瓦朗蒂娜说,“我会尽力活下去,我的祖父和马克西米利安。”他们深爱着我,他们的生命悬在我身上。
“我会照顾他们,像我照顾您一样。”
“好吧,先生,我听您的吩咐,”她又压低声音说,“噢,天哪!我会出什么事呢?”
“无论出什么事,瓦朗蒂娜,您都不要惊慌;如果您觉得痛苦,如果您丧失了视觉、听觉和触觉,您别害怕;如果您醒来时不知道您在哪儿,也别害怕,即使您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阴森森的坟地里或者是被钉在棺材里,您也别害怕;您得马上提醒自己,对自己说:此时此刻,有一个朋友一个父亲,他希望我和马克西米利安得到幸福,他在照看着我。”
“唉!唉!多么可怕的情景呀!”
“瓦朗蒂娜,您愿意揭发您继母的阴谋吗?”
“我宁愿死一百次,噢,是的,宁愿死!”
“不,您不会死的,您肯答应我,不管遇见什么事情形,您绝不抱怨都抱有希望吗?”
“我会想到马克西米利安!”
“您是我喜爱的好孩子,瓦朗蒂娜!只有我一个人能救您,而我一定会救出您的!”
瓦朗蒂娜不胜恐怖地合紧双手(因为她觉得这是请求天主赐她以勇气的时候),坐起身来祈祷,断断续续地念念有词,忘记了她那洁白如玉的肩头只有长发遮盖着,也忘记了从睡衣精致的花边下面是看得见她那怦然心跳的胸脯的。
基督山轻轻地把手按在那青年姑娘的手臂上,把天鹅绒的毯子拉来盖到她的颈部,带着爱的笑容说:“我的孩子,相信我对您的真情,像您相信上帝的仁慈和马克西米利安的爱情一样。”
瓦朗蒂娜以充满感激的目光凝望着他,那神情就像一个受到保护的孩子那般温顺。
这时,伯爵他从背心口袋里摸出那只翡翠小盒子,揭开金盖,从里面取出一粒豌豆般大小的药丸放在她的手里。
瓦朗蒂娜拿了那粒药丸,神情专注地望着伯爵。在她这位勇敢的保护人脸上,有一种神圣庄严和权威的光芒。她的眼光向他询问。
“是的。”他说。
瓦朗蒂娜把药丸放进嘴里,咽了下去。
“现在,我亲爱的孩子,暂时再会了。我要睡一会儿,因为您已经得救了。”
“去吧,”瓦朗蒂娜说,“不论遇到什么事情,我答应您决不害怕。”
基督山久久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姑娘,她在伯爵刚刚给她服下的药力强大的麻醉剂的作用下,缓缓地睡去了。
这时,基督山拿起玻璃杯,将四分之三的药水倒进壁炉内,好让人们相信瓦朗蒂娜已经按时喝过了,接着他又将被子里只剩下的四分之一放回到桌子上。然后,他向书房的门走去,在向瓦朗蒂娜送去最后一瞥目光后就不见了。瓦朗蒂娜带着天使般的自信与单纯,躺在上帝的脚下安然入睡了。伯爵随即也消失了。
第一○二章
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屋里,壁炉架上的那盏小油灯依旧点燃着,但已经吸尽了浮在水面上的最后一滴灯油;一圈红彤彤的光晕染红了半球形的乳白灯罩,显得格外明亮的灯焰发出最后的一阵阵哔啵声,这种油灯将灭时的最后的摇曳,常常被比作可怜的病人临终前的抽搐;一缕幽暗惨淡的光线,把年轻姑娘的白色床幔和被罩都染上了一层乳白色。
街上的一切嘈杂声都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
这时,通向爱德华卧室的房门打开了,在门对面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我们以前见过的面孔;那是维尔福夫人的面孔,她来观察那药水是否奏效。
她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在那个房间里,现在只剩了灯花的毕剥声,她来到桌前,看瓦朗蒂娜是否已将药水喝下。
我们已经说过,杯子里还有四分之一的药水。
维尔福夫人拿起杯子,将杯中的剩余药水倒进炉灰中,为便于液体的吸收,她还把炉灰搅动了一番;然后仔细涮干净玻璃杯,用她自己的手帕抹干它,重新把它放回到桌子上。
倘若谁有可能窥视房间的现场,他就有可能看到维尔福夫人此时带着怎样的犹豫走近瓦朗蒂娜的床边,又以怎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瓦朗蒂娜。
惨淡的光线,死一般的寂静,深夜所能引起的一切可怕的东西,而尤其是她自己的良心,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夜的氛围;她害怕去看她自己的成绩。
但她终于鼓起勇气,拉开帐子,俯到枕头上,瞧着瓦朗蒂娜。
她已没有了呼吸;那半开半闭的牙齿间已不再有气息通过;那雪白嘴唇已停止了颤动;那一对眼睛似乎浮在浅蓝色的雾气里,又长又黑的头发散在那蜡白的脸颊上。
德·维尔福夫人凝视着这张寂然不动、依旧如此动人的脸;这时,她鼓足勇气掀开毯子,伸手按在年轻姑娘的心口上。
胸膛冰冷,无声无息。
在她手心爱跳动的只是她自己手指的脉搏。
她带着寒战把手缩了回来。
一只手臂垂出在床外,——那样一只美丽的手臂,自肩至腕似乎都是由一个雕刻家雕刻出来的;但前臂似乎因为痉挛而略微有点变形,而那只精致纤细的手,则伸着僵硬的手指搁在床架上。
手指甲已经发青。
维尔福夫人不再怀疑——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一切都已完结,她要完成的最后一道可怕的工序以尽善尽美而告终。
投毒者在这间房里已没有别的事情做了,她如履薄冰似的退出房外。很显然,她害怕脚下的地毯传出声。但在她举步后退时,她又抓起掀开的帐幔,凝神这幕对她产生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的死亡场景,因为这具尸体没有变形,只是僵滞;因为这具尸体驻留着神秘,以致还不至于使她憎恶的程度。
灯花又毕剥地爆了一下。
一听到这声音,维尔福夫人为之一惊,她打了一个寒战,离开帐子。
顷刻间,油灯熄灭了,整个房间笼罩着一片可怕的黑暗。
在这黑暗里,时钟倒清醒了,它敲响了凌晨四点半的钟声。
这位投毒者顿时惊惶起来,摸索到门口,满怀着恐惧回到她的房间。
可怕的黑暗持续了两个钟头。
接着,一缕淡白的光从百叶窗里爬进来,终于照亮了房间里一切;这缕晨光又渐渐变亮,并发出一种色彩,映出了人体物体的各种形状。
就在这时,楼梯上响起了护士的咳嗽声,她手里拿着一只杯子走进房来。在一位父亲或一个情人,第一眼就足以决定一切,——瓦朗蒂娜已死;但在护士看来,她只像是睡着了。
“好!”她走到桌子前面说,“她已经喝了一部分药水,杯子里已只剩三分之一了。”
她走到壁炉前面生起了火,虽然她刚刚起床,但她想在瓦朗蒂娜睡醒前再打一个瞌睡。
时钟敲打八点的声音惊醒了她。
这时,她对姑娘如此嗜睡不醒感到惊诧,对姑娘垂在床外而始终又不往回收的胳膊感到惶然,于是她朝床前走去。就在这时,她发现睡者嘴唇冰凉,胸口冰凉。
她本想把那只手臂放回到床上,但那只手臂僵硬的,绝瞒不过一个护士。
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
接着撒腿便向门口跑去。
“救命呀!”她大叫道,“救命呀!”
“您嚷什么?”阿夫里尼先生在楼梯脚下问,这正是他每天来看病的时间。
“怎么啦?”维尔福从他的房间里冲出来问。“医生,您听见她喊救命吗?”
“是的,是的,我听见了,我们赶快上去吧!是在瓦朗蒂娜的房间里。”
医生和那父亲还没有赶到,二楼上的仆人们已跑进瓦朗蒂娜房间,看到瓦朗蒂娜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们一齐举手向天,像遭了雷击似的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
“去叫维尔福夫人!去喊醒维尔福夫人!”检察官站在房门口喊,他似乎不敢进去。
可是那些仆人并不来答应他,兀自只管望着德·阿夫里尼先生,他已经进了屋,奔到瓦朗蒂娜身边,把她抱在怀里。
“什么!这一个,也!”他低声地说,让她从他的手臂里落了下去。“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您什么时候才厌倦呢?”
维尔福冲进房间里。“您说什么,医生?”他举手向天大声问道。
“我说瓦朗蒂娜死了!”阿夫里尼用一种庄严的声音回答。
维尔福先生踉跄地摔倒了,把他的头埋在瓦朗蒂娜的床上。
听到医生的绝叫和那父亲的哭喊,仆人们喃喃地祈祷着离开了。只听见他们脚步声奔下楼梯,穿过长廊,冲入前庭,他们都已逃离这座受天诅咒的房子。
这时,维尔福夫人披着睡衣掀开门帘,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像是在问房间里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使劲挤出几滴迟迟不肯往下流的泪水。
突然,她跨进一步,说得准确些,她向前蹦了一步,双臂向桌子伸去。
她刚才发现阿夫里尼正检查那只她确信在晚上已经倒空的杯子。
杯子里还有三分之一的药水,和她倒在炉灰里的一样多。
即使瓦朗蒂娜的灵魂出现在那维尔福夫人的面前,她也不会感到那样害怕。
是的,这就是她向瓦朗蒂娜杯子里倒进去的又被后者喝下肚的药水的颜色,这就是不能骗过阿夫里尼先生刚才全神贯注的那毒药。尽管杀人者小心翼翼,但上帝或许会创造奇迹,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留下了一个证据,留下了一个揭露罪行的把柄。
维尔福夫人像一尊恐怖女神似的钉在地上,维尔福把头埋在床上,这时阿夫里尼为了更清楚地检查杯子里的东西,走到窗前,用手指尖伸进去蘸了一滴来尝。
“啊!”大声说道,“不再是木鳖碱了,我来看看杯子里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跑到瓦朗蒂娜房间里一只药橱前面,从一只银盒里取出一小瓶硝酸,滴了几滴到那液体里,液体便立刻变成血红色。
“啊!”阿夫里尼自言自语,“现在已不是马钱子了,那这是什么?”
于是,他跑到瓦朗蒂娜卧室里一直由镜柜改装的药橱前面,从一个镀银小格屉里取出一个硝酸瓶,抽出几滴放进乳白色的液体中,这液体立刻变成红色的反应物。
“啊!”阿夫里尼叫道。这惊叹中既像法官揭露事实后的恐惧,又像学者揭示题解后的喜悦。
维尔福夫人转身过去,片刻,她的眼睛里喷射着火焰,接着又变得暗淡无光,随后便踉踉跄跄,用手摸索着寻找门口,稍后就不见了。
一会儿,门外传来身体跌倒在地板上的声音。
但没有人注意它。护士正在注意化学分析,维尔福沉浸在悲哀里。
只有阿夫里尼用他的目光跟随着维尔福夫人,注意到她仓皇地退出去。
他拉开爱德华房门口的门帘,向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望,看见她晕倒在地板上。
“去帮助维尔福夫人,”他对护士说,“维尔福夫人病了。”
“但维尔福小姐——”护士犹豫地说。
“维尔福小姐不需要帮助了,”阿夫里尼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维尔福悲痛地喃喃道,在他那铁石一样的心里,悲痛是一种新奇的感觉,所以听起来也就更加撕心裂肺。
“死了!是您说的?”一个第三者的声音叫起来,“谁说瓦朗蒂娜死啦?”
维尔福和阿夫里尼同时转过身去,瞥见莫雷尔站在门口,他满脸苍白,神色紧张,表情可怕。
事情是这样的:
莫雷尔按往常的时间,来到通诺瓦蒂埃先生房间的小门跟前。
但跟往常不同的是,他发现门开着,因此他无须拉铃就进了门。
他在前厅里等了一会儿,想让随便哪个仆人把他领进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去。
他喊了一声,但没有人回答;因为我们知道,宅子里的仆人都跑空了。
这天,莫雷尔本来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安,基督山向他许诺过瓦朗蒂娜会活下去,直到目前为止,这个许诺是不折不扣地兑现的。每天晚上,伯爵带给他的都是好消息,而这些消息第二天又总是由诺瓦蒂埃亲自证实的。
但是,眼前的这片寂静使他感到很奇怪,他喊了第二遍、第三遍,仍然是一片静寂。
于是他决定上楼去。
诺瓦蒂埃的房门也像其他的房门那样大开着。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那老人照常坐在他的圈椅里;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表示着一种内心的恐惧,那种表情从他苍白的脸色上得到了证实。
“您身体好吗,先生?”莫雷尔问,心里感到了某种恐惧。
“好!”老人闭目示意,但他的脸上却显出更大的不安。
“您在想心事,先生,”莫雷尔又说,“您需要什么东西,要我去叫一个仆人吗?”
“是的。”诺瓦蒂埃回答。
莫雷尔几乎把自己的身体都挂到了铃绳上,就是把绳子拽断了也无济于事,因为不会再有仆人了。
他转过身去看诺瓦蒂埃,苍白悲伤在老人的脸庞上愈来愈明显起来。
“噢!”莫雷尔喊道,“为什么没有人来?这屋子里有人病了吗?”
诺瓦蒂埃的眼睛似乎要从眼眶里迸射出来。
“出什么事啦?您吓坏我啦。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出事啦?”
“是的,是的。”诺瓦蒂埃表示。
马克西米利安想说话,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踉跄了一下,靠在壁板上。然后他抬手指一指门口。
“是的,是的。”老人继续表示。
马克西米利安一步并两步冲上那座小楼梯,而诺瓦蒂埃的眼睛似乎在对他喊:“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眨眼,年轻人已穿过几个房间,到达瓦朗蒂娜的房门口。
他无需推门,门是大开着的。
最先听到的是一阵呜咽声。他仿佛透过一层云雾似的,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跪在地上,头埋在一堆凌乱的白色床幔里。一种恐惧,一种可怕的恐惧。使他像给钉住似的,呆在了房门口。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说:“瓦朗蒂娜死了,”而另一个声音像回声似的应答说:“死了!死了!”
第一○三章
马克西米利安
维尔福正在痛苦的发泄中被一个外人,有点羞见人颜,于是便站起身来。
二十五年来,他从事的可怕的职业生涯使他或多或少变成了一个非正常的人。
他的目光茫然片刻,最后落在莫雷尔身上。
“您是谁,先生,”他问道,“您难道忘记了,在一个有私人停放的家庭是不该这样闯进来的吗?”
“请出去,先生,请出去!”
莫雷尔依旧一动都不动;他的眼光离不开那张零乱的床和躺在床上的那个年轻姑娘惨白的面孔。
“请出去!没听没有!”维尔福厉声喝道。这时,阿夫里尼则走过来,想劝说莫雷尔走出门去。
莫雷尔精神失常似的把那个尸体看了一会儿,然后用眼光慢慢地向房间四周扫射了一遍,最后把眼光落在那两个男人身上;他张开嘴巴想说话,虽然他的脑子里有许多排遣不开的念头物理学哲学对物理学的研究成果作哲学的概括,研究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走了出去了,他神志昏迷,使维尔福和阿夫里尼暂时记忆当前最关切的那件事情,互相交换了一个眼光,意思是说:“哲人是个疯子!”
但不到五分钟之久,人们便听到楼梯在巨大重压下的呻吟,看见莫雷尔以超人的力量,双臂端着诺瓦蒂埃的轮椅,将老人搬上了二楼。
上楼以后,他把轮椅放到地板上,迅速地把它推进瓦朗蒂娜的房间。
这一切都是在几乎疯狂的亢奋状态下完成的,那青年的气力这时好像比平时大了十倍。
但是,更让人感到惊骇的,还是莫雷尔推到瓦朗蒂娜床边的诺瓦蒂埃的那张脸,那张智慧在展示它的全部精神力量、眼睛凝聚着全部精力用以代替其他官能的脸。
他苍白的脸和那因激动而发红的眼睛在维尔福看来像是一个可怕的幽灵。
每一次他与父亲接触的时候,便总要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
“看他们干了些什么事!”莫雷尔厉声叫道;他一只手依旧扶着刚刚推到床前的轮椅的靠背,另一只手指向瓦朗蒂娜。“您瞧,爷爷,您瞧呀!”
维尔福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望着这个青年人,他认不出他是谁,可是他却叫诺瓦蒂埃爷爷。
这时,老人的整个心灵仿佛都体现在他那两只充血的眼睛上;随后,颈部的筋脉都暴了起来,瘫痪患者布满全身的那种青紫色,从他的颈部、脸颊和太阳穴上泛了出来。这种内心极度激动的表现,只差了一声吼叫。
而那声惊叫声是从他的毛孔里发出的——因此才比无声更可怕。阿夫里尼迅速向老人冲过去,给他喝了一种强烈的兴奋剂。
“先生!”莫雷尔抓住瘫痪老人那只潮湿的手大声道,“他们问我是谁,说我没有权利到这儿来!噢,您是知道的,请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吧!”
那青年已经泣不成声了。
“请告诉他们,”莫雷尔用嘶哑的声音说,——“告诉他们我是她的未婚夫。告诉他们她是我心爱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爱人。告诉他们呀——噢!告诉他们那具尸体是属于我的!”
说着,年轻人用痉挛的手指用力地紧紧抓住床边,沉重地跪倒在地上;这么一个坚强的男子汉,骤然间垮了下来,这真是一幕触目惊心的场景。
这样的悲痛,实在太令人伤心了,德·阿夫里尼不禁转过脸去,以便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而维尔福也不再要求对方作进一步的解释,他不由自主地像被一种磁性吸住似的,向年轻人伸出手去;当我们在为失去一个亲人哭泣时,那些曾经爱过他或她的人,就会有这种吸引我们的磁性。
但莫雷尔没有看见这一切;他抓住瓦朗蒂娜那只冰冷的手,他欲哭无泪,呻吟着用牙齿咬着床单。
此时,只能听到房间里的啜泣声、叹息声和祈祷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中的是诺瓦蒂埃那呼噜呼噜的喘息声,每一声喘息似乎都可能随时会使老人的生命戛然中止。
最后,这几个人之中最能自持的维尔福说话了。
“先生,”他对马克西米利安说,“您说您爱瓦朗蒂娜,您和她订有婚约。我作为她的父亲却不知道这一切,我看出您对她的心是真挚的,所以我宽恕您。”
“但是,您知道,您所爱的人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与人世间已最后的告别了,先生,把那只您希望得到的手再在您自己的手里握一次,然后永远与她分别了吧。瓦朗蒂娜现在只需要神甫来为她祝福了。”
“您错了,先生,”莫雷尔直起一条腿,单膝跪着喊道,悲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剧烈地刺穿过他的心,“您错了。瓦朗蒂娜是死了,但她不仅需要一位神甫,还需要一个为她报仇的人。”
“维尔福先生,请您派人去请神甫,我来为瓦朗蒂娜报仇。”
“您是什么意思,先生?”维尔福不安地问。莫雷尔的话使他感到不寒而栗。
“我是说,先生,您有双重身份,作为父亲您已经伤心够了,作为检察官请您开始履行责任吧。”
诺瓦蒂埃的眼睛亮了一下,阿夫里尼先生走到老人身边来。
“诸位,”莫雷尔说,所有在场的人的表情都没逃过他的眼睛,“我明白我所说的话,你们也同样明白,瓦朗蒂娜是被人害死的!”
维尔福垂下头去,诺瓦蒂埃用目光表示同意阿夫里尼的意见。
“然而,先生,”莫雷尔继续说,“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一个人即使不像瓦朗蒂娜这样年轻、美丽、可爱,一旦他或她骤然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了,我们也不能不闻不问,就那么听任他或她消失不见呀。”
那年轻人用仇深似海的眼睛看着维尔福,维尔福则把求助的眼光从诺瓦蒂埃转到阿夫里尼。
看到医生和他父亲的眼睛里都没有同情,又转向马克西米利安那样坚决的表情。
老人用目光表示说:“是的!”阿夫里尼说:“一定的!”
“先生,”维尔福说,那三个人的决定和他自己的情感纠缠在一起,——“先生,想必是您弄错了,这儿不会有人犯罪。命运在打击我,上帝在磨炼我。这些事情的发生的确可怕,但并不是有人在杀人。”
诺瓦蒂埃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阿夫里尼刚要说话,莫雷尔伸出手臂,阻止了他。
“我告诉您,这儿有杀人犯!”莫雷尔说话时虽然压低声音,但丝毫没有减轻威慑的力度。
“我要告诉您,这是最近四个月来被打击的第四个受害者。”
“我要告诉您,四天前,就有人企图要毒死瓦朗蒂娜了,但幸亏诺瓦蒂埃先生早有防备,凶手没有得逞。
“我要告诉您,凶手增加了一倍的毒药剂量,或者更换毒药了,但这一次,她成功了。
“我要告诉您,所有这一切,您和我一样知道得很清楚,因为这位先生曾以医生和朋友的双重身份对您事先警告过。”
“噢,您胡说八道,先生!”维尔福大声嚷道,竭力想从他已经陷入的被动局面逃脱出来。
“我胡说?”莫雷尔说,“嗯,那么,我只有求助于阿夫里尼先生本人了。”
“请您问问他,先生,问他是否记得,就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这座房子的花园里,他说了一些什么话。您以为花园里当时只有你们两个人,您把圣·梅朗夫人的惨死,像刚才那样归罪于命运,归罪于上帝,您由于推脱责任造成了瓦朗蒂娜的被杀。”
维尔福和阿夫里尼交换了一下眼光。
“是的,是的,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吧,”莫雷尔说,“因为这些你们以为只有沉寂的夜空听见的话,都落进了我的耳朵里。是的,自从那个晚上以来,我眼看着德·维尔福先生包庇他的家人犯罪,是理应向当局去揭发的;那样的话,瓦朗蒂娜,我心爱的瓦朗蒂娜,我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成为杀死你的帮凶了!可是,这个帮凶现在是会为你报仇的;这第四次的谋杀是明目张胆地干的,是人人都看见的,瓦朗蒂娜,如果你父亲不管你,那么我,我向你发誓,我一定要把那凶手找出来。”
莫雷尔那强壮的身体几乎要爆炸了,这一次,好像连上帝也同情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了,莫雷尔如骨鲠在喉,继而号啕大哭;不听话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他大哭着扑倒在瓦朗蒂娜的床边。
这时,阿夫里尼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同意莫雷尔先生的意见,要求公正地处罚罪犯,一想到我怯懦的怂恿一个凶手,我心里非常难过。”
“噢,仁慈的上帝呀!”维尔福沮丧地说道。他被他们悲愤而又坚决的态度征服了。
莫雷尔抬起头来,看见老人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如火一样的光。
“瞧,”他说,“瞧呀,诺瓦蒂埃先生想说话了。”
“是的。”诺瓦蒂埃表情可怕地示意说,这位可怜的瘫痪老人的全部功能都集中在这目光里,因此他的表情更可怕。
“您知道那个凶手吗?”莫雷尔问他。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说。
“您立刻告诉我们!”年轻人激动地叫起来,“听啊,阿夫里尼先生!听啊!”
诺瓦蒂埃向不幸的莫雷尔凄然一笑,这是他曾多少次用眼睛向瓦朗蒂娜表达温存而让她高兴的一种笑,然后他全神贯注。
当他的目光和莫雷尔的目光相遇后,他又把视线转向门口。
“您是想让我出去,先生?”莫雷尔伤心地问。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
“唉,唉,先生,可怜可怜我吧!”
老人的目光好不动情地依旧望着门口。
“我还可以回来是吧?”莫雷尔问。
“是的。”
“就我一个人出去吗?”
“不。”
“我该把谁带走呢,检察官先生吗?
“不。”
“医生?”
“是的。”
“您要和维尔福先生谈话?”
“是的。”
“他能懂得您的意思吗?”
“是的。”
“噢!”维尔福说,调查工作可以在私下进行了,他几乎高兴不已。“噢,放心吧,我能够懂得家父的意思的。”
阿夫里尼扶住那年轻人的胳膊,领他走出房间。
这时,整幢房子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
终于,一刻钟过后,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维尔福出现在客厅的门口,德·阿夫里尼和莫雷尔此时正等在这个客厅里,一个在沉思冥想,另一个激动得似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你们可以来了。”维尔福说。
他领着他们回到诺瓦蒂埃的轮椅旁。
莫雷尔凝神专注地看着维尔福。
检察官脸色青白;大滴汗珠从他的脸颊上滚下;他的手里的一支笔已经捏碎了。
“二位,”他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你们用人格向我担保:绝不把这个可怕的秘密泄露出去。”
两个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我恳求你们!……”维尔福继续说。
“但是,”莫雷尔说,“那个罪犯——那个杀人犯——那个凶手呢?”
“请放心,先生,正义会得到伸张的,”维尔福说,“家父把罪犯的名字告诉了我;家父也像您一样地渴望报仇,但他也和我一样地恳求您,不要把谋杀的秘密张扬出去。是吗,父亲?”
“是的。”诺瓦蒂埃坚决地表示。莫雷尔不禁发出一声恐怖和怀疑的叫声。
“噢,先生!”维尔福抓住马克西米利安的手臂说,“家父是个很坚强的人,他提出了这个要求,那是因为他知道,而且确信瓦朗蒂娜的仇一定能报。是这样吗,父亲?”
老人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维尔福继续说,“父亲是了解我的,我已向他发过誓。放心吧,二位,在三天之内,司法机关所需的时间更短,我要向谋杀我孩子的人报仇。我报仇的手段会让最最勇敢的人看了也会发抖。是这样吗?父亲?”
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咬牙切齿,紧握住老人那只没有感觉的手。
“他答应的这一切一定会得到履行吗,诺瓦蒂埃先生?”莫雷尔问道。阿夫里尼则用目光探寻着。
“是的。”诺瓦蒂埃带着一种凶狠的惬意表情回答。
“那么请发誓吧,”维尔福把莫雷尔和阿夫里尼的手拉在一起说,“你们发誓要保全我家的名誉,让我来为我的孩子报仇。”
阿夫里尼转过头去,轻轻地说个勉强的“是”,莫雷尔挣脱检察官的手,向床边冲去,在瓦朗蒂娜冰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就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叹,跑走了。
我们已经说过,所有仆人都已跑光了。
所以,维尔福先生不得不请求阿夫里尼先生主持全部治丧事宜。在大城市死了一个人,手续烦,讲究多,尤其是在这多事之秋,死了人更要步步小心。
不管别人怎么安慰劝说,诺瓦蒂埃先生还是不肯离开他的孙女儿,他的眼泪默默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这种无言的痛苦和沉默的绝望,让人目不忍睹。
维尔福回到书房里,阿夫里尼去找市政府专门负责验尸医生,那位医生因其负责验尸,所以被人称为“死医生”。
半个钟头以后,阿夫里尼先生带着“死医生”回来了。发现大门是关着的,由于门房和仆人们已经逃走,维尔福只能亲自出来开门。
他陪他们回进屋子,但到楼梯口就止住了步:他没有勇气再走进那个停放着尸体的房间。
诺瓦蒂埃仍坐在床前,像死者一样的苍白、沉默寂然无声。
“死医生”漠不动情地走到床前,揭开盖在死者身上的床单,稍微掰了掰姑娘的嘴唇。
“唉,”阿夫里尼说,“她真的死啦,可怜的孩子!您可以走了。”
“是的”医生简洁地回答,放手把床单又盖在姑娘身上。
诺瓦蒂埃发出一种呼噜呼噜喘息声。
德·阿夫里尼转过脸去,只见老人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好心的医生明白,诺瓦蒂埃的意思是说他想再看看他的孩子,于是就把老人推到床前,趁那个死人医生把碰过死人嘴唇的手指浸到漂白液里去的当口,掀起床单显露出那张犹如安睡的天使那般安详白皙的脸庞。
老人眼睛里滚下眼泪,表示了他对医生的感谢。
“死医生”那时已把他的验尸报告放在桌子角上;他的任务完成后,阿夫里尼便陪他出去。
维尔福在他的书房门口遇见他们。
他对医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转向阿夫里尼说:“现在请个神甫吧?”
“您想特地去指定一位神甫来为瓦朗蒂娜祈祷吗?”阿夫里尼问。
“不,”维尔福说,“就近找一位好了。”
“近处有一位善良的意大利神甫,”“死医生”说,“他就在您的隔壁。我顺便请他过来好吗?”
“阿夫里尼,”维尔福说,“那就麻烦您陪这位先生一起去。把大门钥匙带上这样您进出就方便。您带那位神甫来,我领他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去。”
“您希望见见他吗?”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您是能原谅我的,是吗?一个神甫,想必是能理解所有各种悲痛,包括父亲失去子女的悲痛的。”
维尔福先生把钥匙交给阿夫里尼,向那位“死医生”道了别,就回到他的书房里,开始工作了。
对于某些人来说,工作是医治悲伤的良药。
两位医生下楼来到街上时,瞧见一个身穿长袍的教士站在隔壁房子的门口。
“这就是我所说的那位神甫。”医生对阿夫里尼说。
阿夫里尼上前去同那位神甫打招呼。
“先生,”他说,“您愿意为一个刚失去女儿的不幸的父亲尽一次伟大的义务吗?他就是维尔福先生,那位检察官。”
“啊!”神甫的意大利口音很重,“是的,我听说那座房子里死了人。”
“我正要去自荐,先生,”那神甫说,“恪尽职守原是我们的职责。”
“死者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是的,这我知道,是从那幢房子里逃出来的仆人告诉我的。我知道她叫瓦朗蒂娜;我已经为她祈祷过了。”
“谢谢您,先生,”阿夫里尼说,“既然您已开始您那神圣的职责就请继续下去吧。请去坐在死者的身边,他们全家人都会感激您的。”
“我这就去,先生,谁的祈祷也不会比我的更虔诚。”
阿夫里尼搀住那神甫的手,没有去见维尔福,径自走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那个房间没有任何变动,殡仪馆的人要到傍晚才来收尸。
神甫一走进房间时,诺瓦蒂埃异样的眼光就和着他的目光相遇了,也许他发现这个人的目光很特别,因为这个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阿夫里尼嘱咐神甫不仅关心死者,而且请他要照顾活人。神甫答应说,他既会专心为瓦朗蒂娜祈祷,也会细心照料诺瓦蒂埃老人。
神甫立刻郑重其事。也许为了他在祈祷中不受干扰,也许为了诺瓦蒂埃在痛苦中不受干扰,阿夫里尼先生一走,神甫不仅闩上医生出去的那扇门,而且也关上了通向维尔福夫人房间的房门。
第一○四章
唐格拉尔的签字
第二天早晨,天空布满阴霾。殡仪馆的工人在夜间已经执行完了收尸任务。他们把尸体放灵床上,缝进一块裹尸布,这块布就成了属于死者的凄凉的披盖。不管人们在死者面前评说怎样的平等,只有这最后的奢侈,才是他们一生所爱的证明。
这块裹尸布不是别的,是姑娘在十五天前买的一块漂亮的细麻布衣料。
这天晚上,请来收尸的几个人把诺瓦蒂埃从瓦朗蒂娜的房间搬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要他离开他的孩子并没怎么费事。
布索尼神甫一直熬到第二天。天一亮,他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将近上午八点钟,阿夫里尼回来了。他在维尔福去诺瓦蒂埃房间的路上遇见了他,于是他就陪他一起走,顺便了解一下老人睡得如何。
他们发现老人躺在当床用的轮椅里,睡得正香,脸上几乎挂着笑。
这个人惊诧地在门口停住了。
“瞧,”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上帝知道如此来抚慰人的悲伤。有谁能说诺瓦蒂埃先生不爱他的孩子?可是他照样睡着了。”
“是的,您说得很对,”维尔福神色惊奇地回答说,“他真的睡着了!这真奇怪,因为以前最轻微的骚扰就会使他整夜睡不着。”
“悲哀使他麻木了。”阿夫里尼回答,他们深思着回到检察官的书房。
“瞧,我不曾睡过,”维尔福朝着德·阿夫里尼指了指那张根本没有碰过的床说,“悲伤并没把我压垮,我已经有两夜没睡了;可是,您倒是瞧瞧我的办公桌呀,这两天两夜,天哪,我不停地在写!……我仔细研究了这份案卷;修改了这份指控贝尼代托行凶杀人的起诉书……哦,工作,工作!我的激情,我的欢乐,我的狂热,是你压垮了我的悲伤的哟!”
说着,他用痉挛的手握住阿夫里尼的手。
“您现在需要我帮忙吗?”阿夫里尼问。
“不,”维尔福说,“请您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回来,到十二点,那——那——噢,天哪!我那可怜的,可怜的孩子!”检察官的铁石心肠也变软了,他抬起头向上望着呻吟起来。
“您想到客厅里去接待来客吗?”
“不,我的一个堂弟代我担任了这种伤心的职责。我要工作,医生,当我工作的时候,我就忘掉一切悲伤了。”的确,医生一离开书房,维尔福便又专心致志地工作起来。
在台阶上,德·阿夫里尼遇见了维尔福对他说起的那位亲戚,此人在这个故事里正如在这个家族里同样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是生来要在这个世界上充当供人差遣的角色的这么一个人物。
他很守时,穿着黑衣服,手臂上缠着黑纱,带着一副根据情况需要而随时可以变化的面孔去见他的堂兄。
上午十一点钟,丧车驶进铺着石板的院子圣奥诺雷区上挤满了游手好闲的人,这些人对节日有钱人家的丧事就如同节日一样感兴趣,他们像去看一次大出丧同看一位公爵小姐的婚礼一样热烈。
灵堂里渐渐挤满了宾客。人们看到首批到达的是我们的老相识,那就是德布雷、夏多·雷诺和波尚,然后是当时司法界的头面,文学界的名流和军界的要人;因为维尔福先生之所以能在巴黎上流社会独占一席之地,不仅是他的社会地位使然,而且他的个人品位也堪称独树一帜。
他那位堂弟站在门口接待宾客,他无动于衷,并没有像一位父亲,一位兄长,一个爱人那样哀伤或者勉强挤出几滴眼泪。
这使宾客们感到很轻松,那些相识的人便组成了小团体。其中有一个小团体是由德布雷、夏多·雷诺和波尚组成的。
“可怜的姑娘!”德布雷说,像其他来宾一样,他也对这位年轻姑娘的死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可怜的姑娘,这样年轻,这样有钱,这样漂亮!夏多·雷诺,当我们——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呀?三个星期,也许最多一个月以前吧——我们不是在这儿参加那次并没有签订成功的婚约仪式的吗?那时您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吗?”
“的确没想到。”夏多·雷诺说。
“您认识她?”
“在莫尔塞夫太太举行的家庭舞会上,我同她聊过一两次,尽管她有些多愁善感,但我觉得她很可爱。她的继母在哪儿?您知道吗?”
“她去陪伴接待我们的那位可敬的先生的太太去了。”
“您在说什么呀?”
“您说的是谁?”
“就是接待我们的那位先生。一位代理人?”
“噢,不,”波尚说,“我每天注定要见到那些有身份的人,而这个人却陌生得很。”
“这件丧事有没有登报?”
“提了一下,不过那篇文章不是我写的;我甚至相信德·维尔福先生看了准会不高兴的。那篇文章好像是这么说的,要是这四桩接踵而至的死亡事件不是出在检察官先生的府上,而是出在别的地方,检察官先生当然是会更上劲些的。”
“可是,”夏多·雷诺说,“为家母看病的阿夫里尼医生却说维尔福情绪非常沮丧。您在找谁呀,德布雷?”
“我在找基督山伯爵。”德布雷道。
“我的银行家?他的银行家是唐格拉尔,是不是?”夏多·雷诺问德布雷。
“我相信是的,”那秘书带着略微有些尴尬地回答。“但这儿不仅只少基督山一个人,我也没有看见莫雷尔。”
“莫雷尔!他们认识他吗?”夏多·雷诺问。
“我记得别人只给他介绍过维尔福夫人。”
“那有什么关系,他应该来,”德布雷说,“要不今晚他能谈些什么?还不是这场丧葬,这是报上的新闻嘛;不过,嘘,咱们别说话,司法与宗教部长先生来了,他准会觉得非向那位哭哭啼啼的堂兄弟发表一通小小的speech英文,演说。不可的。”
于是,这三个年轻人向门口靠去,想听一听那位部长先生的speech。
波尚说得不错,在他应邀前来参加丧礼时,他的确碰过了基督山,后者正朝昂坦堤道街唐格拉尔先生的府上那个方向驶去。
银行家从窗口看到了伯爵的马车驶进庭院,他带着既沮丧又亲切的一副脸色迎上去。
“噢!伯爵!”他伸手给基督山说,“您是来向我表示慰问的吧。说实话,我的家门是遭到了不幸;刚才瞥见您来的那会儿,我不由得暗自问自己,我有没有希望过可怜的莫尔塞夫家遭受不幸,以致应验了一句老话:‘愿人遭祸者,祸必降其身。’唉!凭良心说,没有,我从来没有希望莫尔塞夫家遭受不幸;对一个像我一样,他也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可是每个人都是有缺点。啊!请看,伯爵,请看看我们这一代的人,——我们这一代人今年都非常倒霉。我们的清教徒检察官维尔福先生就是证据,他刚刚失去了女儿。这就可以说维尔福特地失去了他的全家;莫尔塞夫身败名裂,饮弹自尽;我呢,由于贝尼代托那个卑鄙小人,弄得我忍辱含垢,然后……”
“还有什么?”伯爵问。
“唉!您还不知道?我的女儿……”
“唐格拉尔小姐怎么啦?”
“欧仁妮离开我们出走了!”
“天哪!我的上帝!您在说什么呀?”
“我说的是实话,我亲爱的伯爵。上帝啊!您没有妻子儿女是多么的幸福哪!”
“您这么认为?”
“噢!我的上帝!”
“那么唐格拉尔小姐……”
“她无法容忍那坏蛋对我们的羞辱,她要求我允许她去旅行。”
“她已经走了吗?”
“前天晚上走的。”
“与唐格拉尔夫人一起去的吗?”
“不,跟一位亲戚……不过,我亲爱的欧仁妮,我们怕是就此再也见不到她啰;因为我了解她的性格,她是不会再肯回法国来了!”
“可是,男爵呀,”基督山说,“家庭里发生的伤心事,或是其他任何的烦恼,只会压倒那些只有他们的儿女可作为唯一宝物的穷人,但对一位百万富翁,那些痛苦确是可以忍受的。哲学家说得好:金钱可以减轻许多苦恼。这种观点,凡是实事求是的人一直是认为正确的,假如您认为这是灵丹妙药,您应该是非常满足的了,——您是金融界的国王,是一切权力的中心!”
唐格拉尔乜斜着眼看着伯爵,看看对方是在戏弄他还是吐真言。
“是的,”他说,“如果真像您所说的财富能抚慰人,那么我就应该受到抚慰了,因为我有钱。”
“富有极了,我亲爱的男爵,您的财产像金字塔,——您要想毁掉它都不可能,即使可能您也不愿意!”
唐格拉尔对伯爵这种好心的打趣微笑了一下。
“这一来我倒想起来了,”他说,“您刚才进门的那会儿,我正在签署五张小小的凭单;我已经签了两张,您能允许我把那三张也一起签掉吗?”
“请签吧,我亲爱的男爵,请签吧。”
一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只听见银行家的羽毛笔在沙沙作响,基督山则抬头在看天花板上描金的饰线。
“那是西班牙支票、海地支票或那不勒斯支票吗?”基督山问。
“都不是,”唐格拉尔微笑着说,“那是当场现付的法兰西银行凭单。噢,”他又说,“伯爵,假如我可以称为金融界的国王的话,您自己应该称为金融界皇帝了,但是,像这样的每张价值一百万的支票,您见得很多吗?”
伯爵接过那非常骄傲地递给他的唐格拉尔的那些纸片,读道:
法兰西银行理事先生台鉴:
请凭此单据于本人存款名下支付一百万法郎整。
唐格拉尔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督山数着说,“五百万!啊,您简直成了克罗伊斯克罗伊斯(约前561—前546):古代小亚细亚国家吕底亚的国王,以巨富著称。啦!”
“我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唐格拉尔说。
“真了不起,特别是,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这笔是用现金支付的”。
“那还用说。”唐格拉尔说。
“有这种信誉真是了不起。说实话,只有在法国才有这样的事情。五张小卡片就等于五百万!不亲眼见到谁也不能相信。”
“难道您怀疑它吗?”
“不。”
“可您说话的口气……瞧吧,您不妨给自己找点乐趣:您跟我的办事员一起上银行去,就可以看见这几张凭单换成同样面额的现款了。”
“不必了!”基督山一面说,一面收起那五张支票,“这样就不必了,这种事情是这样的稀奇,我要亲自去体验一下。我预定在您这儿提六百万。我已经提用了九十万法郎,所以您还得支付我五百一十万法郎,就给我这五张纸片吧,只要有您的签字我就相信了,这是一张我想用的六百万的收条。这张纸条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因为我今天急需钱用。”
说着,基督山一手把五张纸片放进衣袋,一手把收据递给银行家。
即使一个霹雳落到那位银行家的脚前,他也未必会这样惊恐万状。
“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您的意思是现在要提钱吗?对不起,对不起!但这笔钱是我欠济贫院的,——是我答应在今天早晨付出的一笔存款。”
“噢,嗯,那好!”基督山说,“并不是一定要这几张支票,换一种方式付钱给我吧。我拿这几张支票是因为好奇,希望我可以对人家说:唐格拉尔银行不用准备就可以当时付给我五百万。那一定会使人家惊奇。这几张支票还给您,另外开几张给我吧。”
说着,他把那五张票据递给唐格拉尔,唐格拉尔脸色铁青地伸出手来,就像秃鹫隔着铁笼伸出爪子来抓别人从它那儿夺去的肉似的。
但他突然停住手,竭力控制住他自己,然后,在他那失态的面孔上渐渐露出了微笑。
“当然啰,”他说,“您的收条就是钱。”
“噢,是的。假如您在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就会像您刚才那样不必太麻烦地付款给您。”
“原谅我,伯爵,原谅我。”
“那我现在可以收下这笔钱了?”
“是的,”唐格拉尔一边说,一边揩着从头发根里往下淌的汗珠,“请收下,请收下。”
基督山把那几张支票重新放回到他的口袋里,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情,像是在说:“好好,想一想,假如您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不,”唐格拉尔说,“不。绝对不,收了我签的支票吧。您知道,银行家是办事最讲究形式的人。我本来是准备把这笔钱付给济贫院的,所以我一时头脑糊涂,认为假如不用这几张支票来付钱,就像被抢了钱似的!——就好像这块钱没有那块钱好似的!原谅我。”
然后他开始高声笑起来,但那种笑声总掩饰不了他的心慌。
“我当然可以原谅您,”基督山宽宏大量地说,“那我收起来了。”
于是他把支票放进他的皮夹里。
“不过,”唐格拉尔说,“我们还欠十万法郎的尾数没结清呢”。
“噢,小事一桩!”基督山说,“差额大概是那个数目,但不必付了,我们两清了。”
“伯爵,”唐格拉尔说,“您此话当真吗?”
“我是从来不和银行家开玩笑的。”基督山用冷冰冰的口气说,他老是用这种态度来止住他人的鲁莽,然后他转向了门口。
而在这时,跟班进来通报说:“济贫院出纳主任鲍维尔先生前来拜访。”
“哎呀!”基督山说,“我来得正好,刚好拿到您的支票,不然他们就要和我争执了。”
唐格拉尔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赶紧跟伯爵告别。
基督山伯爵向站在候见室里的鲍维尔先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基督山一走,鲍维尔先生便立刻被引入唐格拉尔的书房。
看到济贫院出纳主任手拿皮包,伯爵那非常严肃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微笑。
他在门口登上他的马车,立刻向银行驶去。
这时,唐格拉尔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走上去迎接那位出纳主任。
不用说,他的脸上当然挂着一个殷勤的微笑。
“您好,我亲爱的债主,”他说,“我今天料到一定是债主登门了。”
“您说对了,男爵,”鲍维尔问先生说,“本人是代表济贫院来见您的,寡妇孤儿们委托我到您这儿来,要您付清那五百万社会救济款。”
“人们都说孤儿是应该同情的,”唐格拉尔故意打趣地说,“可怜的孩子们呀!”
“所以说我是以他们的名义前来见您的,”鲍维尔先生说,“您也许收到我昨天的信了吧?”
“是的。”
“今天我把收据带来了。”
“我亲爱的鲍维尔先生,”唐格拉尔说,“如果您愿意,请你们的孤儿寡妇再等上二十四个小时,因为基督山先生,就是您刚才看见从这儿出去的那一位,您看见了,不是吗?”
“是呀,怎么啦?”
“嗯,基督山先生刚才把他们的五百万带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伯爵在我这儿有一个可以无限提款的户头,是罗马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开的。他刚才来,要在我这里一次提款五百万;我给他开了法兰西银行的凭票:我的资金都存放在这家银行里;而您明白,我怕在同一天里向银行理事先生支取一千万,会使他觉得很奇怪的。”
“如果能分两天提,”唐格拉尔微笑着说,“那就不同了。”
“哦,”鲍维尔用一种不信任的口气说,“那位刚才离开的先生已经提去了五百万!他还对我鞠躬,像是我认识他似的。”
“虽然您不认识他,或许他认识您,基督山先生的社交非常广泛。”
“五百万!”
“这是他的收据。请您像圣多马《圣经》故事中耶稣十二信徒之一。据《新约·约翰福音》,耶稣复活后,他先不相信。直到看见耶稣身上的钉痕并用手探入耶稣肋旁,才相信耶稣复活。一样,验看一下吧。”
鲍维尔先生接过唐格拉尔递给他的那张纸条,念道:
兹收到唐格拉尔男爵先生五百一十万法郎,此笔款项他可随时向罗马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支取。
“的确是真的!”出纳主任说。
“您一定知道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吗?”
“知道,”鲍维尔先生说,“我曾和该银行有过一次二十万法郎的业务往来,但此后再没有听到有人说过它。”
“那是欧洲最有信誉的银行之一。”唐格拉尔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将鲍维尔先生手里拿回的收据扔到他的写字台上。
“他仅从您手里就拿了五百万?哦!这位基督山伯爵一定是个大阔佬啰!”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但他有三封无限提款的委托书,——一封给我,一封给罗斯希尔德,一封给拉斐特。而您看,”他漫不经心地又说,“他把优惠权给了我,并且留下十万法郎给我做手续费用。”
鲍维尔先生用十分钦佩的神情。
“我要去拜访他一次,”他说,“我得请他为我们捐些款。”
“哦!这您是十拿九稳的;他每月光花在施舍上的钱就不止两万法郎。”
“那太好了;另外,我还要向他引用一下德·莫尔塞夫夫人和她儿子的例子。”
“什么事例?”
“他们把全部财产捐给了济贫院。”
“什么财产?”
“他们的财产,也就是已故的莫尔塞夫将军的财产呗。”
“什么理由?”
“因为他们不想接受一份不光彩的家产。”
“那么他们靠什么为生呢?”
“母亲隐居在乡下,儿子去参军。”
“嗯,我已经必须承认,这些都是造孽钱。”
“我昨天把他们的赠契登记好了。”
“他们有多少?”
“噢,数目不大,一百二三十万法郎左右。现在再谈论我们的那五百万吧。”
“听您的,”唐格拉尔油腔滑调地说,“那么,您很着急要这笔钱?”
“是的,明天我们要查账。”
“明天,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明天!这等于过了一百年!几点钟开始查账?”
“两点钟。”
“十二点钟送去。”唐格拉尔微笑着说。
鲍维尔先生不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拿起那只皮包。
“现在我想起来了,您可以有更好的办法。”唐格拉尔说。
“怎么说?”
“基督山先生的收据等于是钱,您拿它到罗斯希尔德或拉斐特的银行里去,他们立刻可以给您兑现。”
“什么,在罗马付款的单据都能兑现。”
“当然啰,只收您付千分之五或千分之六的利息就得了。”
那位出纳主任吓得倒退一步。
“馊主意!不,我宁愿等到明天!您真想得出来!”
“请原谅!”唐格拉尔带着犯了大过错似的口气说,“我本以为您有亏损补贴呢?”
“啊!”那出纳主任叫了一声。
“请听我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如果是这样,就要做点牺牲了。”
“感谢上帝,没有!”鲍维尔先生说。
“那明天见,是不是,我亲爱的出纳主任?”
“是的,明天见,但不得有误!”
“啊!您在开玩笑!明天十二点派人来,我会事先通知银行的。”
“我将亲自来。”
“那更好,因为又给我有幸见到您的机会。”
他们互相握了握手。
“顺便问问,”鲍维尔先生说,“您不去出席那位可怜的维尔福小姐的葬礼吗?我在大街上看到了。”
“不,”那银行家说,“自从闹了贝尼代托事件以来,到现在我还丢人现眼的,我不得不深居简出了!”
“嗨!您弄错了!在整个事件中,您有什么错?”
“听我说,我亲爱的出纳主任,当人们有了像我这样没有污点的名誉时,有些人就起了疑心了。”
“大家都会同情您,请您相信这一点,而且尤其同情唐格拉尔小姐!”
“可怜的欧仁妮!”唐格拉尔长叹一声,“您知道她要进修道院吗,先生?”
“不知道。”
“唉!这件事很不幸,但却是真的。事发第二天,她就带着一个她所认识的修女离开了巴黎。她们已到意大利或西班牙去寻找一座教规非常正格的修道院去了。”
“噢!太可怕了!”
鲍维尔先生带着这种表示同情的感叹后,又向这位父亲说了几句宽心的话,然后告辞了。
这位出纳主任跨出门还没走多远,唐格拉尔便做了一个极富有表情的姿态,喊道:“傻瓜!”那有力的举动和姿势,只有看过弗雷德里克扮演的罗贝尔·马凯尔1834年首演的同名歌剧中的主人公,海盗出身,但一直以银行家的身份混迹上层社会。该剧剧本系法国剧作家邦雅曼·昂蒂埃(1787—1870)等三人所作。的人才能知其奥妙。
然后,他一边将基督山的收据塞进一个小皮夹里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十二点来吧,十二点,我早就脚底抹油啰。”
接着,他把房门上了两道锁,倒完保险柜所有的抽屉,集中了五十张左右一千法郎面额的现钞,烧毁了一些文件,又摆上一批放在显眼处,然后写了一封信,签上名,封好口,信封上写着“唐格拉尔男爵夫人启”。
“今天晚上,”他喃喃自语,“我要亲自把这封信放在她的梳妆台上。”
最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护照。
“好!”他说,“还有两个月的有效期!”
第一○五章
拉雪兹神甫公墓
鲍维尔先生确实看见了送殡行列领着瓦朗蒂娜走向她最后的归宿地。
天空阴霾多云。一阵寒风吹过,树枝上残剩的黄叶,被吹得散落在那塞满马路的人群中间。
这位纯巴黎血统的维尔福先生,把拉雪兹神甫公墓视作接纳巴黎人入殓的唯一够格的墓地;其他公墓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乡间丘冢,或是暂时寄存尸体的旅店,唯有拉雪兹神甫公墓,才是陪伴死者得以安息的最好去处。
所以,他才在那儿买下了一块永久性家用墓地——我们已经见过——而且如此快地用他第一代家庭所有成员的名字耸立了一块墓碑。
墓碑的正面刻着“圣米兰维尔福家族”,因为这是可怜的蕾妮——瓦朗蒂娜的母亲——临终时最后的愿望。
从圣奥诺雷区出发的那壮观的仪仗队伍,此时正向拉雪兹神甫公墓缓缓进发。队伍横越过巴黎市区以后,穿过寺院路,然后离开郊外的马路,到达坟场。打头的是三十辆丧车,五十多辆私家马车跟在后面,在马车后面,跟着五百多个步行的人。
瓦朗蒂娜的死,几乎对于所有的年轻人都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虽说半空中蒙着层凛冽的雾气,时令也显得萧疏而单调,但这位在如花之年夭折的年轻姑娘,她的美丽,她的纯洁,她的可爱,都使他们平添了一种充满诗意的伤感。
离开巴黎市区时候,突然一辆由四匹马拉的车疾驶而来,马车里的人是基督山。
伯爵从车子里出来,混在步行的人群里。
夏多·雷诺看见他,便立刻从自己四轮马车上下来,去和他走在一起。波尚也离开他所乘的那辆轻便马车走过来。
伯爵在人丛里仔细地看来看去,他显然在找人。
“莫雷尔在哪儿?”他问道,“你们谁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们在死者的家已经提过这个问题了。”夏多·雷诺说,“我们中谁也没有看见过他。”
伯爵默不作声,继续四处张望。
送殡行列到达坟场了。
基督山敏锐的目光突然往紫衫和冷松的树丛望去,不一会儿,他那焦急不安的神情就消失了:黑黝黝的绿篱后面闪过一个人影,基督山准是已经认出了他要找的人。
在这个豪华的大都市里的丧葬情形,人家想必都知道。黑压压的人群分散地站在白色的墓道上,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那围绕墓碑的篱笆竹偶尔的折断声打破寂静,然后神甫用抑郁而单调的声调诵经物与他物相区别;共性使事物之间相联系。两者是辩证的统,其中还不时杂着一声女人发出来的啜泣声。
基督山注意到的那个人影迅速绕到爱洛伊斯和阿贝拉尔阿贝拉尔(1079—1142):法国经院哲学家、神学家,与女学生爱洛伊斯相恋私婚,后被拆散,爱洛伊斯进修道院。的坟墓后面,到柩车的马头旁边,与死者的几个仆人一同到达指定的墓穴跟前。
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墓穴上。
基督山只顾看着那个几乎无人理会近在咫尺的人。
伯爵两次走出人群,注意这个人的手是否在他衣服下面摸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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