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似乎那一点渺小的希望之火在心底燃起。她看着大司命,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应该知道我还剩下多少年的寿命吧?”
大司命点头:“你的福报很好,原本可以活到七十二岁。”
“我现在十八岁零七个月!那就是说,现在我还剩下五十四年左右的寿命?”朱颜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脱口,“如果我分给师父一半,他就还能活二十七年,是不是?……太少了,可以多分给他一点吗?”
大司命冷然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
朱颜颓然闭上了嘴——好吧,能有二十七年……那也是好的。
大司命叹了口气,喃喃:“原本,我自己也可以用星魂血誓来复活影的。只可惜我剩下的寿命也不多了……”老人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我也有我的定数,一切都是逃不过的。”
“没关系,让我来!”朱颜握紧了拳头,眼神灼灼,“只要你教给我星魂血誓!”
“并没有那么容易,”大司命回头看着这个急不可待的少女,摇头,“别看星魂血誓只有一页纸,但它却是云荒所有术法里最艰深的,一万个修行者里也不见得有一个能练成。”
“不会的,”她却是信心满满,“我一定学得会!”
“是吗?”大司命将那张纸扔在了她的面前,“你看看?”
朱颜只看了一眼,眼里的亮光顿时凝住——怎么回事?乍然一眼看过去,这纸上起首的第一句,她居然就无法看懂!
她不敢相信,重新凝聚心力又从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一页纸上每一个大字,居然都是由无数个极其细小的字组成!当她凝视着这一页薄薄的纸时,这些字一个一个地从视线里跳了出来,如同活了一般在她眼前扭曲,展开,一变十、十变百,转眼无穷无尽,密密麻麻地林立在她眼前!
这些光点,一个个都在动,如同漫天的星斗飞快地运行。朱颜只看得一眼,便觉得一阵晕眩,喉头血气上涌,哇的一声几乎呕血。
大司命袍袖一卷,将那一页纸拿了回去,冷眼看着她:“怎样?”
当那些文字从眼前消失后,朱颜全身一震,这才艰难地回过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煞白:“这……这术法,好生邪门!”
“你说的不错。”大司命点了点头:“作为血系咒术的最高奥秘,星魂血誓和云荒的普通术法的确有所不同。它在星尊大帝时期还不存在,直到在一千年前、才由僧侣从中州西天竺传入——你出身于九嶷神庙门下,第一眼看到觉得它不适应,也是自然的。”
“血咒?”朱颜思索着,猛然颤了一下。
——在苏萨哈鲁,那个霍图部的大巫用的不就是血咒吗?那时候,他居然用几十个鲛人的性命,凭空造出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死灵!那是源自魔的暗之巫术,向来为空桑术法宗派所不齿。
可是,为何九嶷神庙里的最高奥义居然也是血咒?
“星魂血誓当然不是邪术。”大司命仿佛知道她内心的想法,立刻皱起了眉头,“你别胡思乱想。”
朱颜忍不住质疑:“都是用人命来做法,又有什么不同?”
“暗之巫术以血为灵媒,以他人的性命作为祭品,自然是违逆天道。”大司命耐心地为她解释,“但星魂血誓与之不同,它只能祭献施术者自己的生命。”
“哦……”朱颜恍然大悟,“同样是血咒,用自己的血就不算邪术,用别人的血就算?”
“是,”大司命颔首,肃然道,“所谓的正邪之分,不在于术法的本身,而在于施术者的初心。星魂血誓虽是血系咒术,却是牺牲自我之术,并不是剥夺他人生命之术——其发心纯正,其术自然也光明。”
“原来是这样?”朱颜点了点头,却又皱起了眉头,“可是……既然它不是邪术,为什么师父当初不肯把它传给我?”
“你还不明白吗?”听到她这样懵懂的问话,大司命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他不教给你星魂血誓,其实就是为了防止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啊!”
她在一瞬间怔住,久久不能回答。
“星魂血誓是极其残酷的术法,会剥夺施术者的一半生命。他并不想某一日你会用到它,”大司命长叹了一声,语气哀伤,“唉……影对你的爱护,其实远远超出你所能想象。”
朱颜怔怔地听着。刹那之间,她想起了师父最后一刻的模样:他说过的话,他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神色,忽然间又仿佛从心底活过来了,历历在目。
那种灼痛苦,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我一定会救回师父的!”她咬着牙,几乎是赌咒发誓一样地重复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
“那就试试吧。”大司命叹了口气,凝视了她一眼,无可奈何,“纵观这个云荒,你的灵力仅次于我和影,而且剩下足够的阳寿——这就是我留了你一条命的唯一原因。”
原来这就是他的打算?并不是饶了她,而是要用她交换师父的性命!然而朱颜并不以为忤,用力点了点头,殷切地看着老人:“你会当我的老师,把星魂血誓教给我的,是不是?”
大司命却摇了摇头:“不。”
“什么?”朱颜脸色一下子苍白。
“星魂血誓源自西天竺,是无法‘传授’的术法,只能靠顿悟。”大司命看着那一页纸,语气平静,“事实上,每个人所看到的内容都是不一样的。如同漫天星斗在运行,而观星者所站的位置只要略有不同,所见自然也不同——所以,这个术法根本无法口耳相传。”
“啊?”她并没有听懂,茫然。
“意思就是我无法教给你这个术法,就如当年我也不曾教给过影一样。”大司命冷冷道,“而你,也必须凭着自己的悟性和天赋去逾越这一道天堑——没有人可以帮得了你。”
朱颜明白了过来,却并未退缩,只是咬紧了牙关去拿那一页纸,口中道:“好!我自己去学就是了。”
“等一下。”然而大司命却将手指一收,将星魂血誓又收了回来,冷然,“要我出手帮你,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除了交出一半的性命之外,你还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两个条件?”朱颜愣了一下。
大司命难道不是也想救师父的吗?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和她提条件?然而她救人心切,想也不想地脱口:“只要救回师父,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好,你给我听着。”大司命凝视着她,“首先,如果你救不回时影,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当然。”她想也不想,“你杀了我好了。”
大司命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其次,等一切都恢复原状,我希望你把玉骨还给影,从此退出他的人生,永不出现。”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愿意?”大司命森然。
“为什么?”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喃喃,“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如果……如果师父他还想见我呢?”
“那也不可以,”大司命的声音平静,一字一句,“如果他还想见你,你就告诉他,说因为渊的死,你永远都无法原谅他——”
说到这里,老人微微冷笑了一声:“像影这样骄傲的人,他只要听你说出这句话,就永远不会再和你见面了。”
什么?朱颜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老人,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这一刻,这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眼里的光芒却是如此冷酷。
“只要一句话就够了。”大司命声音轻而冷,“你答不答应?”
“为什么?”她实在是忍不住,“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是个灾星,原本不该出现在他的命宫里!”大司命的眼神灰冷,盯着她,如同看着一条毒蛇,“影的一生,是注定要成为空桑帝君、领袖云荒的一生,怎么能因为你的出现而被打乱!”
“什么?”朱颜怔了一怔,“师父他从来无心名利!他、他才不会去做空桑帝君!他就算活回来了,也会一辈子呆在帝王谷里做大神官!”
“你并不够了解他。”大司命冷冷,“一个尘心已动的修行者,就不适合再披上神袍——影对自己极其严苛,怎会没有这点自知自省。”
“我……”朱颜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大司命就打断了她,语气严厉:“你已经害死了他!如今,趁着还有一丝转机,你必须彻底离开——否则,影迟早还是会再度被你连累,死在你的手上。”
“不会的!”朱颜吓得一颤,抬起头,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样的话,“我……我以后会很听话的!真的,我再也不会乱来了!”
“我不相信你的许诺,”大司命语气冰冷,盯着这个少女,“相信我:没有了你,他的人生会更好,整个云荒也会更好——你已经害死过他一次了,难道还想再来第二次?难道你就不希望他有个善终吗?”
有个善终?朱颜一震,看着这个号称云荒术法宗师的老人,露出了畏惧的神色——作为云荒术法的宗师,大司命是不是能看到过去和未来,所以此刻才说出这样的话?
“没有了我,师父……师父他的人生会变得更好?”她喃喃低语,眼前一幕一幕掠过星海云庭地底的惨剧,全身渐渐发抖,“这……这是你的预言?”
“是。”大司命的语气凝重,“你不相信?难道你还想拿他的命来冒险、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不!我只要师父好好的活着!”朱颜一颤,忽然就气馁了,颓然点了点头,“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很好。”大司命灰冷的眼里终于掠过一丝笑意,看着她,“这可是你心甘情愿立下的誓言,若有违背,必然会付出极大的代价。知道吗?”
“知道了。”朱颜点了点头,忽然哽咽了起来,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你放心,我……我也不想再第二次害死他了……”
“你知道那好。”大司命点了点头,指间夹着那一页薄薄的纸张,伸到了她的面前,语气平淡,“把这个拿去吧——希望你能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用星魂血誓挽回这一切。”
朱颜咬牙:“放心,我一定做到!”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让重明直接把影的躯壳和魂魄都送回九嶷了。”大司命沉声叮嘱,“此事极度秘密,不能让任何外人知晓——我已命那边的神官清扫了大殿、点燃了七星灯,将整个九嶷神庙都空了出来,不让闲杂人等出入。”
朱颜握紧了那一页纸,霍然站起身来:“我立刻就赶过去。”
“去吧。”大司命转身,一把推开了神庙的门,“如果失败了,就不要再回来!”
万丈绝顶上的风呼啸卷来,将老人的袍袖和长发一并吹起。大司命走出门外,轻轻击掌,风里有雪白的羽翼落下,遮蔽了星辰。
“四眼鸟!”那一瞬,朱颜脱口而出。
重明神鸟出现在星空之下,四只朱红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那两双眼里有难以名状的复杂表情,满怀敌意和愤怒,尖利的巨喙如同锋利的刀,悬在她的头顶上。
“重明!”大司命低低叱呵了一声,劝阻,“不是说好了吗?如果她愿意补救,你就得好好帮她——现在事情尚有转机。”
神鸟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噜,忽然低下头,一把就将她拦腰叼了起来!
“重明!”大司命厉声,手里的玉简扬起。
然而神鸟并没有伤害朱颜,只是一甩脖子,将她凌空扔到了自己的背上,翻了翻四只朱红色的眼睛,瞪了大司命一眼,展翅飞起。
“跟着重明去吧。”大司命看着白鸟背上的少女,拂袖指向了遥远的北方,“我会在帝都盯着你的进度——七七四十九日之内,若星辰的轨迹发生改变,我就会知道你已经成功了。”
朱颜有些疑惑:“你……不跟我一起去?”
“分身乏术,”大司命淡淡道,“目下我在帝都还有一些紧急的事要办,现在无法离开。何况这件事我无从尽力,只能靠你自己——去吧。”
朱颜终于点了点头,乘坐着重明飞去。
当神鸟呼啸飞去之后,大司命长长叹息了一声,在浩荡的天风里独自一人负手走上了塔顶的观星台。这几天来,因为忙碌和焦虑,他都已经很久没有时间好好看一看夜空了。
玑衡还静默地伫立在苍穹之下,无声地运转,而头顶星野缓缓变幻,一如千百个夜晚一样。在数万个日夜之前,他曾经答应了一个女子,要用毕生的心力去守护那个被放逐的孤独孩子——
然而时至今日,却终究还是出现了这样的差错!
阿嫣……阿嫣,你可会怪我?
大司命忍不住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星空,然而只抬头看了一瞬,忽然间一震,脸色顿时大变。
“不可能!”老人脱口而出,扑倒了玑衡前,用颤抖的手扶起了窥管,失神地看着头顶的夜空。然而,通过窥管所见的、依旧令他震惊。
——虽然时影已经诛杀了那个复国军的首领,然而、那片从碧落海腾起的归邪、竟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而归邪的背后,昭明亮起,天狼脱轨,投下了更大更深远的阴影。
一切都没有改变,甚至,比之前看到的更加恶化!
大司命扶着玑衡,身体摇晃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头顶的苍穹看了半天。然而,漫天的星斗还是这样的冰冷璀璨,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不曾因为人世而改变丝毫。
大司命怔怔许久,忽然长笑了一声,失魂落魄地喃喃:“影啊影……这一次,你算是白死了。”
是的,竟然什么都没有改变!
就算影做出了这样的牺牲,不计代价杀掉了他以为会导致祸患的那个鲛人,可所有不祥的预示、居然都并不曾消失,而空桑的命运,也还是未曾改变!
——等那个骄傲的人睁开眼睛,看到这一切结果,他会如何想?竭尽了全力,不惜舍弃了自己的生命、斩断了最深的眷恋,却依旧未能赢过命运!
影,你是否会后悔?
人力微小,终究不能和天意抗衡。
你身负帝王之血,虽然从小被逐出帝都,远离权力中心,到头来却依旧为了这种虚无的身后之事牺牲了自己——而身为大司命、同样流着星尊帝的血脉的自己呢?难道就打算这样袖手旁观?
“如果都像其他人那样、只安享当世荣华,那么,这世间要我们这些神官司命来又有何用?”
忽然间,影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凛然而冷冽。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这才是他们这种人存在的意义吧?
大司命定定地看了那一颗帝星半晌,神色几度变幻:间或悲哀、间或愤怒、间或慷慨激烈,明灭不定,转瞬逝去,最后只留下了空茫。
“或许……事到如今,也只能按照我的方法来解决这一切了吧?”许久许久,大司命吐出了一口浑浊的酒气,喃喃,“这把老骨头,说不定还能拼出一点用处来。”
“大司命!”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脚步声从白塔底下奔来,声音带着慌乱:“总管请您立刻去一趟紫宸殿!帝君……帝君的病情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