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挡在胸前。折扇的扇面画的是一幅荷花,并一条小船,字是御笔亲题,倘若拿出去卖,应该能卖个不错的价钱。这把扇子很大,撑开了,比她的肩还要宽一些,用来挡光是再好不过。
叶蓁蓁握着折扇,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是早有准备吧?”
纪无咎轻咳一声,笑道:“独守空房不容易,你也体谅一下我吧。”
从此以后,纪无咎三天两头地往叶府跑。叶修名虽多日不问政事,但他在百官心中的分量却又增了一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叶家老夫人病重,皇上竟然如此关切,看来叶氏还要风光一阵子。
纪无咎在叶府与叶修名会晤了几次,基本达成了两项共识。
第一,疼老婆的八字秘诀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女人发脾气的时候是不讲道理的,你只要脸皮够厚,由着她闹,等她消停了,自然能想明白。这个时候再与她好好说,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女人都是心软的,该耍无赖时耍无赖,该装可怜时装可怜,千万别端着,和老婆相比,脸面那是十分次要的东西。
第二,关于柏建成违规违纪卖国投敌问题的处理决议(暂行)。根据纪无咎的推测,蚕衣一事很可能就是这个柏建成透露给女真的。因为他当初被流放辽东,可以与女真有接触,于是就有这个作案的机会和动机。柏建成倘若真的是内奸,自然该当严惩,只不过目前朝中是否有其他官员受他贿赂拉拢,他是否与纪离忧有牵扯,这些都尚未查明,所以最好先按兵不动。柏建成是叶修名的门生,蚕衣的消息又是从叶修名这里走漏出去的,不管怎么说,叶修名于此事难辞其咎。当然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叶修名为国尽忠,时刻关心社稷安危,其出发点是好的,柏建成为人狡猾善于钻营,被他蒙蔽,也是情有可原。所以叶修名的责任暂且不追究,只命其将功折罪,看好了柏建成。
这个保证,让叶修名悬起来的心落在了地上。
叶府之中,老太太的病情也有了好转。三五不时的发热症状已经退却。有儿孙陪伴,她有了精神头,胃口好了些,每日里吃些软甜易克化的东西,慢慢地食量渐长。她也不似往日嗜睡,下午暑气退却时,还能由叶蓁蓁扶着出门散步。
阖府上下总算松了口气。
因为夫人走不远,叶修名便让人在院中摆了许多花草,又养了两只仙鹤、一只孔雀,把院子装点得像花园一般,看起来新鲜有趣。她一出门,就能看到这景致。
院中那枯了一半的海棠树也抖起精神,枯枝之下又发新绿,正应了枯木逢春之意。
叶蓁蓁也是时候该回宫了。
纪无咎说要来接她,她觉得大张旗鼓的不好,因此早起了些,不想刚要动身,叶修名过来告诉她,叶雷霆想见一见她。
叶雷霆是她本家兄长,两人见过几面,不过不算熟稔。当初在军营之中,他是镇守一方的将领,纪无咎和叶蓁蓁都要听他号令,威风凛凛的。因此叶蓁蓁不太敢违逆他,与他相处反不如与纪无咎相处时随心所欲。如今归了京,他有什么事情不能向皇上奏禀,却偏要来见她这个皇后?
叶蓁蓁有些不解,问叶修名道:“爷爷,他为的是什么事?”
叶修名摇摇头:“我方才问过他,他不肯说,只说一定要见你。若是一般人提这样的要求,我是不会应允的,只不过雷霆这个孩子平时很有分寸,他既然想见你,必定是有要事相告,你就见一见他吧。”
叶蓁蓁点了点头。想到男女有别,两人不如在室外说话敞亮一些,因此把叶雷霆请到正堂前的天井处,在一缸荷花前站定。她问叶雷霆道:“叶将军急着见本宫,所为何事?”
叶雷霆答道:“实不相瞒,微臣心中藏着一个秘密,天底下知之者甚少。”
“哦?”叶蓁蓁挑眉看他,“难道你要将这秘密告诉我?你先别急着说秘密,先说清楚,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说与我来听?”
“叶先生于我有恩,我想报答他。”
叶蓁蓁更觉奇怪:“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此事虽关系重大,于先生却全无相干,只与皇上的家事有关。”他抬起头看着叶蓁蓁,笑了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所以你虽贵为皇后,我也只把你当妹子看待。我知道你虽统御六宫,却也颇多掣肘之处,于情于理都不愿看到你被压制。”
叶蓁蓁是个随和性子,他这一番话没让她觉得唐突,反而挺好玩儿:“你说笑呢吧。你才比我大几岁?如何抱得动?若是你长一把胡子,这话还有几分可信。”
叶雷霆笑道:“不只你,我连皇上都抱过,你信不信?”
叶蓁蓁更觉奇怪,总觉得事情似乎很不简单。她转念一想,笑问道:“既然这件事与皇上的家事有关,你为何不直接禀明皇上?”
叶雷霆说道:“我告诉你,由你来决定是否告诉皇上吧。”
“既如此,叶大哥请讲。”
叶雷霆稍稍探身,低声说了几句话。
叶蓁蓁听罢,面色大变:“叶大哥,话可不能乱说!”
叶雷霆肃然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
“你是如何得知?”
他长长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叶雷霆给叶蓁蓁讲了一个故事,很长的故事。听完这个故事,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戏台上演了一出大戏,一人分饰多角,你来我往,连口气儿都不带喘的。
从来不知道原来听个故事还能如此耗费心力和体力,叶蓁蓁听到最后,两腿直打战。
果然生活比话本子精彩多了!
“我知道了,叶大哥,此事千万不要向别人提起。”叶蓁蓁嘱咐他。
“你放心,那是自然。”
送走了叶雷霆,叶蓁蓁独自在荷花缸边转圈儿,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安宁。好容易把这股子烦躁不安溜达散了些,叶修名又走上前来,说道:“蓁蓁,我有话要与你说。”
“爷爷但说无妨。”反正有方才那件事的衬托,无论从他口中蹦出什么,都算不上大事吧。
叶修名站近了一些。因年老,他的脊背有些弯,像是一把未张弦的细弓,不似年轻时那样挺拔丰峻。他看着叶蓁蓁,脸上被岁月凿出来的纹路柔和下来,目光慈祥,那是这位铁腕权臣身上独有的、只有在面对儿孙时才会展露出来的温情一面。他嘴唇微微抖了一下,想说话,口中却像是含着千斤重的橄榄,发不出声。他看着自己的小孙女,她已不是当初的俏皮顽童,也不是豆蔻少女,而是已嫁作人妇,是大人了。昔日的垂髫现在高高梳起,曾经扶着爷爷的膝盖撒娇让给她扎头发,如今已经云髻高堆,金钗翠钿。这一切,仿佛只是眨眼间的事情。
叶蓁蓁见爷爷只看着她不说话,便有些奇怪:“爷爷,您到底想说什么?”
叶修名两眼微微发红,叹了口气,哽咽道:“蓁蓁,是爷爷对不起你。”
纪无咎来到叶府,门上小厮不敢让他等,一人去里边通禀,一人领着他向里走。不想刚过大门,离得挺远便看到叶蓁蓁和叶修名正站在堂前说话。纪无咎眼力好,还能看清叶修名脸上的表情,要哭不哭的,他以为又出了大事,便把小厮打发回门上,自己闪进去躲在回廊里听他们说话。
只听叶修名说道:“当初是爷爷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执意要把你嫁入宫中去做皇后。当时以为你身份尊荣,这一生福泽绵长。其实福气这种东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以你的性子,未必喜欢在皇宫之中拘着。儿女之姻缘,我本不该插手太过,更不该为了一己之私而不顾你的哭求。”
纪无咎听到此话,心中一阵郁闷。什么意思,当初他强逼着做主这桩婚事,现在想后悔?晚了!
叶修名又道:“其实这桩婚事,你父亲也是极力反对的。他知道你与陆离自小青梅竹马,情分不同别人,陆离又是个知根知底的好孩子,品貌家世,都与你般配。”
纪无咎更加不痛快,什么般配!这世上能配得上叶蓁蓁的,唯有他纪无咎!
“我知道你初入宫时,过得不如意,当时我已然后悔,奈何木已成舟,我也只期盼你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虽未必能得皇上宠爱,但求生个一男半女傍身,又是六宫之主,只要挺过去,这一生该过得顺遂一些。但是内闱倾轧,不输于庙堂,你又怎么会过得舒心?我这一步,终究还是想错了。”
话里话外是满满的后悔,纪无咎听了,既不满又有些庆幸。幸亏你错了,错得好!
叶蓁蓁听罢,答道:“爷爷您千万别这样说,自古姻缘天注定,若无您的促成,我也不会与皇上结为夫妻。他待我挺好的。我是皇后,六宫的魑魅魍魉想要奈何我,可先要掂掂自己够不够分量。”
这番话让纪无咎听着无比舒心。算你有良心,知道我对你好。还有……不愧是我的好蓁蓁,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与我真是登对得紧。
叶修名却有些担忧:“可是太后怎么办?虽然许氏败落,但她是皇上的母亲,百善孝为先,她能动你,你却不能违逆她。”
“这个,您不用担心,我已经有了一劳永逸的法子。”
纪无咎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法子,因此期盼着叶修名问一问。
果然,叶修名问道:“是什么法子?”
叶蓁蓁却道:“暂时不能与您说,总之您放心,我是您的孙女,自然不会给您丢脸的。”
叶修名舒了口气:“如此我也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叶蓁蓁一惊:“离开?爷爷您要去哪里?”
“你奶奶病的这些日子,我已想过了。这么些年,我一头扎进名利场,几乎不曾好好地陪一陪她。如今人老了,也没几年活头了,不如放开了手,好好与她过几年舒心日子。都是半截身体埋在土里的人,多活一天赚一天。”
“爷爷!”
“你不用劝我。我先前想不通,不服老,总要硬和人杠着,跟方秀清呛,跟皇上呛。其实没必要,自己还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我其实没必要操别人的心。人嘛,年轻时做年轻时该做的事,轰轰烈烈一场,等年老了,就好好地当一对白发翁媪。我想带你奶奶回江苏老家,那里山清水秀,最是养人。我与她养养花遛遛鸟,种几亩田,再养些鸡鸭,闲来垂钓碧溪上,或是与街坊四邻把酒话桑麻,了此残生,岂不美哉!”
“可是爷爷,江苏离北京何止千里,您二老年事已高,若是无人照料……”
“这你大可放心。你爷爷我虽辞了官,还不至于日子都过不好。我与你奶奶商议了,此行将你大侄子带走。他今年才三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等大一些,再送回来。我们有他在膝下陪伴,想来也不会寂寞。”
叶蓁蓁还想劝他,奈何他心意已决,摆摆手道:“你不必再说了,现在去和你奶奶道个别吧,这次一走,怕是以后好几年见不了面了。”
他话说得含蓄。哪里是好几年,大概此生再也不见了。
叶蓁蓁失魂落魄地去见老太太了。
纪无咎靠在墙上,怅然若失。叶修名是他的恩师,要说两人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只有师生之谊。他之前讨厌此人,也多半是因为他把持朝政,刚愎自用,碍了他的手脚。可是如今听闻他要离去,纪无咎竟颇有些不舍,仿佛失了臂膀一般。
说到底,叶修名能把持朝政这么多年,也是因为他有本事,有才干。寻常人想摸个边儿还摸不到呢。
纪无咎不想催叶蓁蓁,因此独自离开了叶府。老人家要离去,想必还有许多话要嘱咐。
果不其然,叶蓁蓁直到快傍晚了才回宫,回来时两眼红红的。纪无咎知道来龙去脉,也不问,只揽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
叶蓁蓁是个乐观的人,凡事都往好处想。奶奶这次能一脚踹开阎王自己又爬回来,已是大幸,这次又不是生离死别,她在乡下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十分惬意,做孙女的,说不准还有机会去看望她。
这样的事,虽不是十分中意,却也是八分中意了,没什么好难过的。做人要知足。
想通了这一层,叶蓁蓁也就不那么郁闷了。她又想起一事,便对纪无咎说道:“皇上,我有一事,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纪无咎抵着她的额头,淡声问道:“你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我……说了怕你难过。”
纪无咎心中一暖:“那么,等你想说,或者不得不说的时候再说吧。”
叶蓁蓁点了点头。
纪无咎便眯眼看她。烛火下她的脸庞明媚生动,大概因下午哭过的缘故,腮上还挂着淡淡的红晕,细眉已舒展开来,目若秋水,眼角有浅浅的红痕。她整个人,像是一只鲜甜多汁的蜜桃。
这样的人,差一点就不是他的了。
纪无咎庆幸无比,心内一阵悸动。他这个人,从来不信什么鬼神轮回之说,可是现在突然就觉得,他和她的缘分,真的是早就注定好的,任何人都斩不断、破不开。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他和她修行了好几百年,只为今生做一双恩爱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