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华曾无数次设想过,他们多年后若再见面的可能情景。这些年来,想的次数少了,只是偶尔也会飘过脑中的思绪。——兴许某天在某个街角,他就会遇见哨兵牵着向导的手,两人笑语亲昵,并肩走过。又或许,某天不经意地抬头,看见他们在电视上接受首长表彰,再或许……去临床科找人的时候,看到哨兵和向导正互相依偎着坐在隔壁保健科休息区的长椅上,面带羞涩而忐忑地等待他们的生育体检。
反正绝没有一种是,哨兵像眼前这般,直挺挺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无声无息、无知无觉的样子。
听着何凯龙向住院医师询问具体伤情,肖少华的目光落在了哨兵的脸上。那张他一度恍若梦中也能描摹出的英俊面容被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包起来了,看起来像个木乃伊。只露出一双紧紧闭着的眼睛,还透着些许他熟悉的端倪,他们进来前看到他睁开一会,现在又闭上了。
肖少华尽量控制自己的嗓音,令它听起来如常:
“他的头怎么了?”
住院医师看了一眼,答:“伤患因先前的任务需要,做过一种矫饰面容的小手术,早上整回来了。”
肖少华:“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异常状况需要说明?”
这位年轻主任的语调冷淡得近乎不近人情。住院医师叹了口气:“向导的精神力共鸣爆破造成的伤害,除了异能方面,您还可以参照头部遭遇严重撞击后的后遗症……”
何凯龙接上他的话:“也就是说伤患现在的脑子也有点不清楚?”
住院医师点了点头,拿起平板,调出病历递给对方:“尤其五感中有四感已被剥夺了,这种情况下,很难控制不去产生幻觉。”
上世纪中叶著名的感觉剥夺实验,其残酷的历历折磨迄今亦记载在医学教科书内。
“此外,伤患当下不能碰到哪怕就十勒克焦的精神力。”住院医师道:“假如现在有人对普通人使用精神力,因为精神力源未觉醒,我们普通人可以说基本不受影响,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假如这会来了一名低阶哨向,仅仅对他探出一点精神力触梢,他就……”说着他摇了摇头,“总之比玻璃人还脆弱。”
他们交谈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哨兵一动不动,安静地仿佛只剩下了呼吸。
何凯龙:“他看起来很平静。”
住院医师钦佩道:“确实,这位长官是我见过意志力最强的人。”
一名中医科大夫走上前,捻起伤患的手腕,为其把脉。大概感觉到有人接近,哨兵朝他们的方向转动头部,睁开了眼。
肖少华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随即反应过来对方已失去了视觉,什么都看不到。
那双投来的目光透出茫然,没有任何焦距。
——是你吗,赵明轩?
——真的是你吗?
那瞬间,肖少华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
这世上重要的,从来不只爱情。他知道,他只是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将它从他的人生刨出去。
毕竟他已没有了资格。
思及此,方才那团因白湄的话语而燃起的无名怒火,就像遇到了严冬的风雪,一下被扑灭了。胸怀中残烬的一点余灰,失却了燃烧的能量,无力漂浮。
“伤患的触觉尚在。”年迈的中医说道,放下哨兵的手,从兜里掏出钢笔,拿个小本记了脉象,又向旁边的护士讨了口腔镜看了看伤患的舌象。
很快,他们问完需要问的就出去了。伤患的病床前只剩下了肖少华。
他静立了片刻,学着那位老中医,向哨兵伸出了手,继而握住了。五指微拢,并没有太用力。
落入掌中的手是干燥而冰凉的。
令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某个上午,对方因感官过载躺在他怀里,人事不知的模样。恍惚发生在昨天,陌生而熟悉的莫明心悸再次泛上心头。
如果可以,他真想问问对方: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为什么要接下这种任务?!为什么不肯好好绑一名向导?为什么要杀了对方?即使想要解除绑定,也可以将人先带回来再说——
你到底在想什么?!
太多太多的疑问,可他知道对方听不见,所以并没有发出声音。
也许握住的时间久了一点,肖少华感到掌下的手指动了动。哨兵慢慢反握上他的手,指尖顺着掌心的纹路一点、一点移动着,动作细致而耐心,先是抚过他的手腕,接着是手背。指腹带了粗糙的茧,有点痒。
虽然明白对方只不过借着仅剩的触觉以辨认来者的身份,仍然像有一只蝴蝶,悄悄停在了心尖上。肖少华不由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它。过了一会,他听到哨兵发出一种极难听,像是挫子磨过的干涩嗓音,艰难而沙哑地:“……谁?……你……是谁?”
那只蝴蝶倏忽地飞走了。
肖少华没有回答。
即使说了话又能怎样?他心想,对方失去听觉与视觉,听不见也看不见他。
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有些起伏的心绪便缓缓平复了下来,凝成了冰。
——纵使相逢应不识。
这或许就是对他们现有关系的最好写照。
“咚、咚。”
肖少华回首去看,是他的秘书吴靖峰在玻璃门外敲了敲,对他比口型,大意是该回去开会了。
于是肖少华不动声色地将哨兵的手轻轻放回原处。接着松开了手。
起身走了。
站在病房门口的护士看着肖少华出来,恭敬地微微欠身,目送他离开。
她身后的隔离玻璃墙内,伤患仰面躺在病床上。仿佛一无所知地过了一分钟,而后突然抬起了手。
他的手悬在空中,朝着玻璃门的方向,胡乱地抓了抓,像摸索寻找着什么,挥舞了好一会,一个翻身不小心摔下了床。
沉闷的触地响动将值班的普通人护士吓了一跳。她忙起身开门要去扶起伤患。却在碰到对方的同时,被伤患剧烈地挣扎起来。哨兵失去感官精神力,力量大不如以往,可他奋力推开护士,一路跌跌撞撞,如没头苍蝇,撞倒无数东西,竟也冲到了玻璃墙前。护士惊恐地望着这名被感官剥夺折磨了一整夜依旧平静沉默的伤患,此刻状若疯狂大力拍打着玻璃墙,口中发出语义不明的嘶哑声,又用头与肩去撞,恨不能将之撞碎的蛮劲——她心中害怕不已,飞也似地逃出隔离室锁好门,拨打紧急内线,召来住院医师,与几个男护士齐心协力将之弄回了病床。
他们按住他的手脚,又用绳子绑住了。这样过了许久,伤患方像是耗尽了力气,躺着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