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还是负责案子的警探一语定乾坤:“这位博士游学的费用都是金雀花赞助的,同时也是他们的特聘教授。可不可以理解为,员工在为自己公司的产品做广告?”
虽然那位恼羞成怒的博士声称警探玷污了自己的声誉,将会起诉警探。但其他学者们在核定元青花价值时,仍然采纳了警探的意见。而那位博士虽然逢人必说自己受了侮辱,最终却也没有起诉警探。
当弗斯科被迁往终身监禁的监狱时,又是一年盛夏来到。
如今,雁游的古玩修复兼展览馆已成为四九城小有名气的去处。每一位去过故宫的游人,都知道失而复得的麻姑献寿玉雕壁画是雁游主持修复。少年大师的名头不胫而走,每日慕名前往老宅参观的人皆是络绎不绝。许多收藏家也纷纷将古玩送到老宅,请雁游帮忙修复。
当然,一片溢美之辞里,也免不了有刺耳的声音。一些以前就与英老不对付的界内前辈对雁游各种冷嘲热讽,无法质疑他的手艺,便针对人品开刀。在圈内动辄痛心疾首,高呼古玩应该是寂寞的,清贫的,而不该是浮躁的,浮夸的。又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再过十年你且看他。
无论是负面的还是赞扬的,雁游都不在意。经历大风大浪的人不会为斜风细雨动容。况且,恩怨已了,现在的他眼里只有最喜爱的古玩。当然,也有最重要的人。
白驹过隙,转眼之间,又是三年。
雁家客厅,罗奶奶指着摆了一地的礼物,对雁游絮叨:“阿雁,你可回来了。回头跟小朱、小关他们说一说,不要老给我们送东西。你看看,不是过年也不是过节,又送一大堆东西过来,他们浪费,我们也没地儿放啊。”
此时的雁游又拔高了一个头,三年前还带一点点稚气的面孔也彻底长开,愈显身长玉立,眉目俊逸。
翻了翻发现差不多全是吃的,雁游笑道:“奶奶,这次就算了。我们吃不了,但卫师兄还有小施、小孟他们最近忙着备考,都没空出门买菜,正好给他们送去,我让慕容明天拉过去。”
那年在通市的经历,让卫长华、施林与孟昊彻底迷上了考古,决定深造。如今三人都在为研究生考试备战,虽然辛苦,却也乐在其中。
而朱道和他父亲,以及云律和小关合伙开设的瓷器厂,在经历了初期的艰难之后,也在市场站稳了脚跟。正计划开第二家分厂,走仿制古代陶瓷的高端路线。
朱道总算遂了不用坐办公室的心愿,小关也每日沉浸在创作的快乐里。两人对一力促成此事的雁游一直感谢到现在,手头宽裕后,没少隔三岔五送东西过来。雁游说过多次不见听,只好在别的方面还礼回去。
听了孙子的话,罗奶奶这才转嗔为喜:“那就交给你处理了。小秀刚生了娃,我要去医院看看,同小徐讲讲坐月子的忌讳,顺便把母鸡汤给她捎上。”
徐大财和秀姐喜得贵子的事,前天就在朋友堆里传开了。雁游昨天刚去送了红包,闻言会心一笑,叮嘱了奶奶几句,便上楼去以东西。
这几年来,随着他经手修复一件又一件的古玩在圈内引起轰动,修复展览馆客户也越来越多。之前那些冷嘲热讽的所谓大牛,也渐渐不再出声。
原本还打算以修复的报酬来维持老宅运作,没想到携宝而来的收藏者们都不愿占便宜。每次修复完毕都要留一笔钱,不说是报酬,只说是材料使用费。后来渐渐地成了传统,不付使用费的人反而成了异类,要被同好们嘲笑说不体恤小辈。
闲钱一多,除了必要的开销外,雁游忍不住又搞起了老爱好:寻宝淘货。三年下来,生生把原本宽敞的老宅堆得满满当当。
眼见老宅的空院子快不够用了,雁游便琢磨着想把两处天井给改造成房间。昨晚把想要的效果图画了出来,今天联系了工人下午过来丈量。
他先进慕容灰的房间找了一遍,没发现图纸,才想起来昨天他们是在自己房间过的夜。
虽然明面上他和慕容灰还是两个房间,实际夜里都是混着胡乱睡,东西也是两边乱放,早就分不清彼此了。
昨晚两人折腾到半夜,今早又急着出门没收拾。不只床上,连软榻上也是乱做一团。雁游微微红了脸,一边整理一边寻找,最后终于在床下翻到了图纸。
但捡起图纸的同时,却拽出了一叠钱,看厚度大概有几千块,上面积了厚厚的灰,也不知在那儿丢了多久。
雁游一时想不起来钱是从哪里来的,顺手擦干净放在桌上。刚刚想出点头绪,忽然,房门被轻轻敲响。
回头一看,却是位久违的熟人。
“常大哥,好久不见。”雁游连忙去倒茶。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打趣道:“最近你被评为四九城十大杰出青年,算是名人了。”
来人正是常茂云。这几年他另辟蹊径的废品生意做得不错,收入在同龄人中算是佼佼者。加上免费搬家的噱头,为他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去年就获得杰出青年的提名,今年则正式当选。
事业顺利,让他的气质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当年隐约的不自信早就无影无踪,看上去老成持重,十分可靠,和雁游一样都是街坊口中的青年俊杰。
但每次看到雁游,那些隐秘心事带来的不安与自卑,总是不受控制地又开始冒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刻意减少了造访次数。但每隔一段时间,却又忍不住想见一见雁游。
他不喜欢这种复杂而难以掌控的状态,但又缺乏打破的勇气,只好继续忍受矛盾带来的折磨。
照例刚要问好,视线却突然凝固了,声音也陡然变得干巴巴的:“小雁,你是不是穿错衣服了?”
“有吗?”雁游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短袖唐装,觉得没有问题。
常茂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一点:“上次我妈给你和……慕容灰各做了一件,你那件是玉色的,但这件却是白色的。”
玉色和白色十分相似,送过来时雁游就没留意过。加上他和慕容灰身材相仿,这几年早习惯了抓起衣服随便穿。当下听常茂云指出,也不觉得有何问题,但仍是习惯性地说了一声谢谢。
雁游不以为意,常茂云心内却是起伏不定。生怕情绪外泄,他连忙低头喝茶。但在看到桌上厚厚的钞票的时候,突然生出一个不祥的猜测,长久以来的克制,瞬间土崩瓦解:“小雁,慕容灰是不是给你钱了?”
“钱?什么钱?”
“你不要否认,他给了你两套房子,又给你钱。你——你是不是为了这些才跟他在一起?”
理智拼命提醒常茂云住口,但嫉恨却蒙蔽了双眼,让他不顾一切把早就埋在心底的话喊了出来。脱口而出的那瞬间,他心里竟有几分快意。
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对男孩有异乎寻常的兴趣,后来这种兴趣专注到雁游身上。尤其是十六七岁,青春期躁动最厉害的那几年,甚至只要看到雁游的脸,他就能不分场合地幻想出许多不堪的画面。
这让他害怕不已,以为自己是个变态,是个流氓。他尝试着不再理会雁游,拼命锻炼拼命晒黑,试图把自己倒饬得更有男子气概,似乎只要这样就能变得“正常”。
但是没用。几年前雁家老房子倒塌,听说雁游昏迷住院,他担心不已,想让他们祖孙到家里暂住。但跑到医院,只是隔着窗户看到少年,听到少年与父亲交谈的声音,就因自己瞬间再度疯狂叫嚣的*而绝望了。
他无比渴望得到他,无比渴望贴近他,占有这个比以前更为俊秀更为睿智的少年。怀有这种心情,他怎么敢帮他?万一克制不住发生什么,那情形他完全不敢想像。
他已经明白了这种感情意味着什么——但这是不允许的。少数派在华夏注定受到歧视,他无法想像自己会在别人的嘲讽鄙夷里度过一生,也无法想像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别人猎奇的谈资。
不是他没有勇气,而是,这件事本身就是个错误。
那天,他甚至不敢同雁游打招呼便悄悄离开了医院。沿途不断安慰自己,总会过去的,自己一定会忘了这段不正常的感情,做回正常的自己。
如果慕容灰没有出现,他也许真能回归“正轨”。
但慕容灰来了,以理所当然的姿态介入雁游的生活,居心匝测地抛洒着糖衣炮弹,最终将他不敢碰触的美好拥之入怀!
常茂云心中不是没有后悔:如果当初大胆一点,抛开顾忌,也许,也许现在小雁就是自己的了?虽然他没有慕容灰有钱,出身也十分平凡,但他会努力奋斗,争取给小雁更好的东西。
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这几年他看得分明,褪去少时幼稚的雁游,变得愈发坚定,一旦认准目标就再不回头。
就算他敢剖明心迹,雁游也一定不会接受。
理智告诉他,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忘怀释然。没有什么感情不会被时间改变,过上十年二十年,儿孙满堂时再回首当初,至多叹息几声罢了。
但许多时候,越是想忘记,却反而越在意。
质问出长久以来的压抑,片刻快意过后,常茂云突然清醒过来,以手掩目,不敢去看雁游的表情。
大概是他平时压抑掩饰得太好,雁游又太过迟钝,在感情上不挑明就看不到,所以只是觉得常茂云口气不对,并没想到别的方面。
他和慕容灰交往的事,因为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奶奶,所以尚未公布。但身边的都是人精,虽未明说,但也从种种细节中猜出了端倪。
对于这种事,英老是很开通的,认为两个人在一起不该只为了传宗接代,必须有深厚的感情才能长相守。他自己一生无妻无子,照样过得开心。雁游找的这个伴虽然不能生娃,偶尔还会犯犯孩子气,但大是大非上站得住,模样俊家底厚身手好,平时还温柔小意,完全配得上爱徒,准了!
除了罗奶奶,英老可以算是雁游最亲近的长辈。他老人家都支持,其他人也不会自讨没趣,都很有眼色地装看不见。
慕容灰对身边人的态度心知肚明,但雁游却真以为没人发现。
当下听到常茂云的话,刚刚褪去的红晕不由自主又浮上脸庞,但却并不打算否认:“嗯……我和慕容灰确实在一起了。不过,常大哥你误会了,这钱是以前我还给他的房款,不知怎么被他乱塞到这里来了。”
看着雁游坦荡无垢的双眼,常茂云只觉心中阵阵绞痛。没有挑明之前,他尚可以自欺欺人,认为雁游是受了慕容灰太多恩惠,也许心里有几分不得已。
但是现在,直面雁游毫不退缩的面孔,他才彻底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错过了。
这份坚定坦诚的感情,他曾经有机会得到,但却被自己亲手放弃了。离开医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永失所爱。
常茂云愣愣看了雁游片刻,忽然逃也似地跑出了房间。
“常大哥?”
雁游奇怪地喊了一声,刚想追上去,却在门外看到了端着绿豆汤的奶奶。
注意到奶奶表情格外平静,雁游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奶奶……您都听见了?”
见平时从容不迫的孙子突然变得局促不安,奶奶有些好笑地说道:“何止听见,我早知道了。”
“啊?”雁游顿时傻了眼。奶奶的想法最传统不过,他一直担心她接受不了,才迟迟没有坦白。却万万没料到,奶奶竟然早就知道了。
“最疼的孙子有了意中人,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不是今天恰好撞见,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看奶奶一点儿也没有生气的迹象,雁游疑惑地眨了眨眼:“您……不怪我吗?”
“怪你做什么?”
“成家立业,传宗接代……”这是绝大部分人最普遍也最执着的想法。
“立业,你现在够出息了;成家,你同小灰不就过得同小俩口似的?至于传宗接代——”
奶奶叹了一声,“你看看你二叔三叔两家,当年对我们不闻不问,见你有出息了,又贴上来想占便宜,还撺掇我跟你要钱去补贴他们。直到我说再纠缠就找记者说道说道他们当年干的好事,让他们也出出名,才吓得不敢上门。阿雁你看,亲生儿子也未必孝顺,我干嘛还要强扭着你去做不喜欢的事?只要你开开心心,一生平安就好。至于孩子么,将来打听打听,抱养一个好好教养成材就是。”
开明的话语让雁游瞬间红了眼眶。奶奶摸了摸孙儿的头,慈爱地说道:“小灰一直管我喊奶奶,你看,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此时,东兴楼里,慕容灰正在给老爸接风洗尘。
三年以来,慕容灰不只给雁游的展馆做安保,也在外面接一些活计。高科技的运用加上以前学来的运作模式,让他生意越来越好。
虽然赚的钱对比整个慕容家族的盈利不过九牛一毛,但他还是很有成就感,同时心中也有了底气,决定趁这次老爸到华夏来旅游,把自己和小雁的事过了明路。
打定主意,他格外殷勤地给老爸布菜:“爸爸,这道炒菜是我一位朋友教给厨师的,后来成了店里的招牌特色。不过要说味道还是我朋友做得好,要不,明天你到家里尝尝他的手艺?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慕容枢看了一眼虽然竭力扮得轻松,眼神却还是免不了发飘的儿子,摇了摇头:“没出息。不就是要介绍男朋友吗?搞得那么紧张。”
“……爸,你说什么?”慕容灰认为自己一定出现了幻听。
“自从在你房间看到那些杂志录像带后,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说到这里,慕容枢一直绷着的扑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有个笑话不是说,一个老头一夜睡不好,就等着楼上扔第二只靴子么?我当年的心情和这老头一样,不过我比他等得久,足足过了六七年,你这只靴子才落地。”
见儿子还是傻愣愣的,慕容枢不耐烦地指了指酒杯:“没规矩,倒酒!”
“哦。”被老爸一吼,慕容灰反倒醒过神来,赶紧低眉顺眼地上酒,同时聆听老爸的教诲。
“你运气好,三年前你小叔和他的男朋友花了整整半年,做通了你爷爷和全家人的工作。现在你再带一个男朋友回去,他们最多惊奇一下。”
慕容灰只觉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什么?!原来小叔也……那人是谁?”
慕容枢又瞪了儿子一眼:“先说你的事,接受不代表无条件认可。我得看看你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再决定要不要认这个半子。”
“一定没问题,爸爸你肯定会喜欢小雁的!”
说到这个,慕容灰绝对有信心。本以为最艰难的一关居然这么轻易就过了,看着老爸一如继往的严肃面孔,他突然觉得老爸是如此深不可测,顿时肃然起敬:“爸,我敬你一杯。”
慕容枢面不改色地喝下儿子的敬酒,心里却想,这混浑小子哪里知道,当年发现他的取向后,自己泡了半年图书馆,还参加了互助会,花了足足两年时间才接受了这件事,其间还被组里的同性恋骚扰过。唉,当爹的为了孩子都是一把心酸泪,偏偏为了颜面还不能诉苦,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时刻保持一家之主的威严。
大功告成,慕容灰开心不已。回宾馆时更加卖力地向老爸介绍各处景点:“……这里再往前就是故宫,那副玉雕壁画就收藏在博物院。等明天吃完饭,我们一起去看。嗯?那张车是……”
有辆轿车从身边驶过,慕容灰一眼从车窗中看到了莫兰兰的侧影,身边还有一位老者,正朝着故宫的方向驶去。
“怎么了?”
“没什么。爸,我们先回宾馆休息一下,再——唔,要不今晚你就回家见小雁吧?”
莫家的车子很快驶到广场,不多会儿,莫平江便在孙女的搀扶下走进了故宫。
莫兰兰说道:“爷爷,您这几年在日不落和华夏来来回回地飞,都成航空公司的贵宾了。今天就该放松一下,好好欣赏这里的奇珍。”
三年多前,莫平江得知寻找多年的项闻很有可能在日不落,马上连夜赶了过去。但辗转找到项闻的公寓后,才发现却是空空如也。
本以为项闻只是临时出门,莫平江便在附近住了下来,焦急地等他归来。但一天,两天……直到时间过去了一个月,却仍然不见项闻踪影,莫平江才意识到不妥。找他的朋友打听了一圈,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是不是出事了?莫平江心急如焚,甚至向警署报了案,但警方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莫平江差点儿急疯了,幸好这时,有一位负责艺术品盗窃案的警探告诉他,他们要找的人一个月前乘飞机去了华夏。
于是,他又马上回国寻找,但仍是一无所获。
这时,他才意识到,项闻有意隐藏了自己的行踪,却不知为何要这么做?
提供线索的那位警探始终不肯告诉他原因,莫平江只得继续寻找下去。年复一年,却皆是徒劳,没有任何关于项闻的消息。
这次再度来到四九城,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找帮忙的那些人例行打听一下罢了。但在经过市区时,忽然想到当年项闻想去故宫写生、却被听信闹鬼传闻的自己拦下,突然心中一动,难得生了游兴。
虽已年过七旬,莫平江的身体还是很好。走了一阵,竟将孙女都甩在了身后。
走过巍巍城门,穿过重重朱廊,经过太和殿时,他看着长长的白玉阶梯,刚想招呼孙女来搀扶自己,在看到迎面走来的人时,忽然忘却了所有语言。
那人也看到了他,同样停下脚步,深深回望。
相视之际,数十年的光阴骤然消失。穿透苍苍白发,照进彼此眼中的,仍是当初少年模样。
劫波渡尽,故人犹在。
他颤抖着嘴唇,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叫出那个睽违多年的名字。
“小先生!”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