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声响了起来。
“别,别过来!呜啊啊啊格老子的,拼啦!”
“堪助……?喂……喂!你在干什么啊!是我啊,大郎啊!”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怪物……”
挥舞着锄头和大刀的山贼们红了眼大吼着相互厮杀了起来;那被迷了心智的在雾气所铸就的噩梦里对同伴举起了屠刀,还清醒的则惊慌而不敢置信地用砍刀招架着同伴越来越猛近乎疯狂的攻击,在横飞的血肉里转过头绝望地大喊起来——
“谁,谁来,谁来救救我们啊啊啊——!”
鲜红的血溅在地面上,渗进去变成污浊的棕黑色,然后又在那泥土上堆叠上色彩斑斓的破碎肢体。因无力而绝望的眼神,因濒死而求生的嘶吼,还有因为害怕终结而愈发不甘的情绪在惨叫声中酝酿成了污浊的瘴气,笼罩在每一个目击者的心头。
红的,白的,生与死的颜色迸裂在眼前。
随从们已经青了脸色。他们加快了前进速度努力忽视着这残忍而又血腥的一幕;乳母则被吓得干干脆脆地晕了过去,嘴里还说着“公主大人快逃命啊”的胡话。
“够了白君,快停手啊!”千寻的脸上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这女孩咬着嘴唇一拉缰绳使马停了下来,“他们罪不至死,而且也只是最普通的人类而已。信长公希望我做的也是招安,而不是像现在,现在这样……”现在这样自相残杀啊!
[死不了太多人的,不是还有清醒的人在吗?]白衣的少年洁净得近乎神圣的雪色长发被腥风吹起,平静无波的秀雅面容看来仍旧光风霁月柔如新柳;他像是有点失望而又预料之中似地轻笑着摇了摇头,青荇一样美丽的双眼平静地示意千寻去看从另个方向小心翼翼地包抄过来的汉子们,[看,不止这一拨。千寻,射箭的手要放稳啊。]
手,要放稳啊。
“有马,有马啊!”山贼们欢快地打起了呼哨,眼睛里简直要放出光来,“好家伙,好高的女人!快看那车,里头肯定有不少值钱东西。又能快活好一段时间啦!”
“堪助他们真难看,两个小嫩的就能把他们吓成这样。不过少些人来分也不错……”
“哎哟,瞧那奇怪的小子,是白头发啊!长得很有几分姿色嘛!”
“巫女和妖怪吗。上起来肯定别有趣味吧?啊哈哈哈哈……我说你们啊,看见大爷就乖乖顺从吧!有你们爽的!”
千寻咬紧了牙根。即便直面着人类之间不甘不愿血肉横飞的自相残杀场面,白碧的双眼仍是干净澄澈得没有一丝动摇和杂念。不断倒下的生命于他而言,和人类眼中相斗而死的家畜并无二样。
白君……毕竟不是人类。她是……不能强求他理解自己的心情的。
白衣红裙的少年巫女手起箭出,而后带着残旧农具跑来的黑瘦汉子们应声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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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呀哦呀哦呀,真乖!快看我快看我,变法术啦~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咚!”
欢快的笑声从一群正围在一起的女眷们中间传出;在那儿,阿市的乳母小少将君正在众人的簇拥中笑吟吟地逗着宝宝——这中年女子孩子一样不住地把自己的脸藏在袖子后而后又露出,然后从小袖上露出一双眼眨巴着逗弄正在张开没牙的嘴咯咯直笑的小婴儿,“哦哦,又有啦!”
茶茶小公主十分捧场地像个小铃铛一样,挥舞着双手把嫩嫩的笑声撒了一屋子,露出了可爱的粉色牙床;这使得小少将君脸上皱纹在笑里愈发舒展开来,她像捧着最珍贵的宝物一样从侍女怀里接过孩子,“公主大人,这个孩子和您小时候可真像!又聪明又漂亮……”
乳母眼里快要落下泪来。
“小少将君……”因为生产而丰润了不少的阿市忍不住抿嘴笑了,这朱唇黛眉容颜如玉的女子在幸福的滋润中看来风华更胜以往,“怎么突然就哭了呢?这会您可像个小孩子啦。”
“是啊,您瞧我!我这老妇看见公主大人如此幸福,一下就返老还童高兴得变成小孩子啦。哦哦哦!小乖乖饿了啊!”小少将君说着,把因饥饿开始哭泣的小公主交给了新雇来的年轻乳母,“饿了就哭,这小拳头握的,可和公主大人您当初一个样儿呢!是个能管事的孩子呀!”
刚去给孩子做过一场祝福换装而来的千寻倚在门边看着这一切,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真可爱呢,这个孩子。”
年轻的女孩小心翼翼地在阿市鼓励下把手递了过去,然后手指被不断吮吸着食物来源的小婴儿紧紧地握在了手里;在大人怀里躺着吃饱了奶之后,茶茶小公主咂咂嘴打了一个带着奶香的嗝儿,然后乖顺地任由小侍从给她擦脸和换衣服。
小小的,柔软的孩子。
真是不可思议的感觉啊。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像被点亮了一般,满满的全是幸福。
“对吧?就是这样的小家伙居然在我肚子里呆了大半年啊,感觉上真的好神奇。”
阿市笑了起来,她捏起孩子的小脚丫亲了一口,“生下她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要裂开了,疼得恨不能再也不要醒过来,不过一切都很值得……啊,兰君,”面色丰润的年轻母亲突然笑得像个淘气的孩子,“我跟你说啊,别看长政大人现在哄孩子哄得顺手,刚开始的时候他可是一副连一个指头都不敢戳孩子,后来乳母手把手地教了他之后,他还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茶茶一哭他就手脚僵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手忙脚乱的,看起来简直要跟着女儿一起哭呢!”
“主公大人到——”
“主公大人到——”
“主公大人到——”
重重通报声传来。刚才还凑在一起的女眷们立刻回避到帷幕之后,保持端庄姿态之余把艳丽衣衫风流地在屏风下露出一角,小少将君则在竹制的帷幕之后故作正经地瞥了一眼这位她也是头一次见的少年国主,然后在心底里满意地不住点起头来。
嗯嗯,是个威武的好男儿。家世也好,相貌也好,气度也好,果然和公主大人非常般配呢。
“长政大人,阿市大人跟我说了您是个可爱的父亲呢。”并不必循例回避的千寻笑着看了一眼脸红起来的阿市,“女儿哭就手足无措得简直要一起哭的父亲大人啊……”她的尾音拖得很长。
“哪、哪有那么夸张啦!散布‘丈夫很笨’的谣言是不好的哦,阿市。”容貌端丽的美青年的脸也红了起来,小夫妻面对面的一刻简直像在蒸笼里面面相觑的两枚虾子,然后他的表情变得促狭起来,“不过阿市,我真没想到字迹那么潇洒的六条还是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呢——嗯,身高不柔弱,比大部分男儿都要高了。”
众女眷不由吃吃地笑了起来;千寻脸一热,也成为了熟透虾子里的一员——
这可确实是事实没错儿!就算是往军队里一站,她的身高也足够成为醒目的靶子了。
“我就说过了吧?长政大人硬是不信。”阿市的笑容看起来格外俏皮,“不过兰她可是个非常厉害的人呢,本事也不比男儿们差。我昔年曾向她请教过兵书里的事情,她可说得头头是道啊!怎么样兰君,要不要和长政大人来侃一侃?肯定会很愉快的。”
千寻略感不妙。阿市甚至并没有用桧扇或衣袖掩住嘴唇——这初为人母的女子嘴角弧度是柔中带着笑的,可那墨玉一般的眼瞳中传达出来的意思却如磐石般坚定。
“啊,啊!”在襁褓里睁着一双纯黑色大眼睛直吐泡泡的茶茶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那银铃一般带着奶香的笑声却并没有让突然紧张起来的气氛稍微松快一些。
女子一旦嫁了人,心就会慢慢偏向自己的丈夫。
就算千寻早就说过,自己绝不会以任何形式直接参与到征战之事里头,阿市也还是……
“哪儿有的事!”千寻朗声笑了起来,“我是个爱看杂书的人,所以总容易有些胡思乱想——可不敢与战功赫赫的长政大人比呢。不过说来要是能博诸位一笑,倒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兰君,你甘心吗?只当一个普通的巫女……你甘心吗?”
阿市说着,慈爱地拍拍孩子以极轻缓的节奏晃了晃。而后这女子只消抬起眼眸递来微微一笑,便是连素有贤名的平安六歌仙也无法歌唱赞叹的极致风情。
你甘心吗?就这样……平庸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