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从岁末之时窦建德起兵席卷河北、山东,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所谓的“家国天下”根本不曾在这些平民、奴隶的脑海中有什么印象,大家只苛求着一家老小辛勤劳作得以果腹……
此刻终于明白了潼关失陷的意义,也明白了他们此番支援潼关,又跟随晋王殿下奔赴长安,实则是一条有进无退、向死而生的血路,这谁还能无动于衷?
只不过军中司马斩首了几十个在营帐内“造谣生事”的兵卒甚至校尉之后,这股慌乱被死死的压制下来。
然而恐慌就好像弹黄一样,压得越狠,受力越大,一旦反弹,力大无穷……
*****
霸水奔流向北,远处的骊山已经染上青黄间杂之色,无论是霸水东岸的铜人原,还是西岸的霸陵原、白鹿原,田间庄家一片金黄,正由京兆府及各地县衙官员组织农夫收割粮食。
这几日天晴正是收庄稼的好时候,否则一场大雨极有可能毁掉一年的辛勤劳作……
好在眼下虽然正在打仗,但毕竟是内战,无论叛军还是朝廷军队都极其克制,面对加紧收庄稼的农夫并未予以袭扰,几乎视如不见。
毕竟无论最终谁在这场皇位争夺当中大获全胜,粮食都是稳定朝野的第一重要物资……
李靖与李勣分别穿着一身常服,骑在马上由几十个亲兵簇拥着由北至南巡视霸水防线。
霸水两岸一片金黄,凉风微动,秋高气爽。
策马徐行,李靖手里的马鞭指着不远处一座沿河而立的军营,哼了一声,道:“自晋王尽起大军由潼关而来,做出一幅玉石俱焚之架势,如今已经过了昭应,这沿河十余万军队居然无一人主动请缨渡河阻击,都在等着晋王大军开赴长安城下与陛下血战一番,其心可诛啊。”
李勣双手握着马缰,显然心情不错,闻言笑道:“卫公何必苛责呢?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更有自己的利益需要去维护,这帮家伙没有听闻晋王全力以赴的消息便马上起兵响应,已经算是不错了。”
古往今来,忠臣义士固然有,可追根究底那些忠臣义士也很少单纯为了心中的忠义便视死如归、康慨赴死,所为时势造英雄,大抵是自身之利益受到损害之后,其行为与国家利益趋于一致,这才成就了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
有人会单纯的为了一个崇高的信仰,便置生死于不顾吗?
如果真的有,那么必然会有一个辉煌盛世在他们手中缔造。
但皇帝想要让臣下抛家舍业誓死效忠,几乎不可能……
说到底,大家都是待价而沽罢了。如果陛下坐稳皇位能够带来更多的利益,自然支持陛下;但如果希望晋王的兵谏能够打破现在朝廷的权力构架,使得某些人能够攫取更多的利益,那么这些人自然便会支持晋王。
当下局势看似纷乱复杂,实则只要将一切都归纳于“利益”之下予以总结,想要捋清也不难……
李靖的目光从滚滚河水延伸至两岸的田野,叹息一声,道:“所以啊,人生在世太过复杂,对于利益之追求犹如野兽之于事物之贪婪,永无满足,这就是我对官场厌倦的原因。当年不得不卸甲归乡幽居府中,心中未免没有怀才不遇、遭受冷落的愤满,如今执掌大权,才陡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适合混迹官场。还是太宗皇帝慧眼如炬啊,若非当年他的压制,以我之心性在这宦海之中浮沉,怕是早已被某些人利用而铸下大错。”
有些东西没得到的时候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为之暗然神伤、满怀愤满。
可一旦到手,却发现心中并无惊喜,为自己曾经的焦灼彷徨暗暗不值……
李勣感同身受,颔首道:“人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自己想要什么并不重要,什么是适合自己的,那才最重要。卫公这些年修心养性,编纂兵书,却是已经返璞归真、洞悉天道,可喜可贺。”
两人一边策骑缓行一边聊着,自当年并肩出兵漠北覆灭突厥并俘虏颉利可汗,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这般抛开立场、身份,敞开心扉的聊一聊。
自霸桥方向一骑绝尘而来,到得近前停驻,马上骑兵翻身下马,禀报道:“有人抵霸桥之前,声称有绝密之信函要当面呈递给英国公。”
绝密信函……
李靖啧啧嘴,瞥了李勣一眼,嘴角冷笑,虽未明言,但神情之间不言自明。
李勣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看到李靖的眼神,失笑道:“某难道还能与叛军有所勾结不成?卫公狭隘了。这封信若是为真,要么是有人暗中向陛下投诚,且是某之旧识,要么是故意离间,诓骗如同卫公这样的傻子上当。”
李靖哼了一声,策马前行,道:“我不是笑你有可能勾结叛军,而是笑你这人时刻置身事外、一幅澹泊名利的样子,结果人家却认为你是最好的联络人选……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你的心思啊?自作聪明!驾!”
策马先行,向着霸桥方向疾驰而去。
李勣无语,叹了口气。
是呀,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傻子呢?
不过他心底也生起一份气恼,若非今日李靖在场,自己还真就说不清道不明了,这是哪个阴险狡诈的家伙故意以“离间计”陷害自己,还是谁家的傻子做错事?
既然是给自己的绝密信函,却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抵达霸桥,口口声声交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