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柴荣不头:“到底还是自家事,自家强盛,自然不惧外藩觊觎,自家疲弱,社稷亦不得一姓自专!”
王仆道:“大王最敬唐太宗,臣亦敬之,不过臣敬的不是其文治武功,而是文皇以民为本之治道。社稷如舟,庶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诚千古之论。李文革此人臣观察良久了,臣在延州,曾以魏武帝刘寄奴相试探,实则在臣心中,其人才略或许不足,然则其行事言语,谓之远见卓识毫不夸张,臣以为曹刘辈亦不可比,勉强比之,李怀仁颇有汉高之风。大王若是不能奋发图志,砥砺自强,被他比将下去绝非不可能之事,还望大王时刻以之自警!”
“汉高祖……”柴荣的语气中,竟然透出了几分羡慕的味道。
王仆抬起头道:“大王,无论是王殷还是王峻,其根基不稳,用法用术,皆可轻松应对,唯有李怀仁,其貌似浅薄粗鄙,实则根基牢固,非用势不可轻除,大王若无十足准备,切切不可轻动!”
柴荣笑了笑,道:“一道分封诏,李怀仁想必恨我入骨了吧!”
王仆也笑了:“大王自有大王的难处!李怀仁虽然不大读书,人却是极聪明的!”
柴荣看了看王仆,叹息道:“天下人能看得懂孤这分封之举的,只有父皇与先生了!”
王仆苦笑:“陛下其实是好心,只是一番安排,全然没有尊重李文革自家的想法。这也难怪,陛下久经沧桑,不免视李怀仁为晚辈后生。这一层,大王却是不敢托大的!”
柴荣了头:“入为枢密也罢,出典禁军也罢,总要李文革自家愿意才好,可惜此事不能明着问,只能投下一颗石头,再看水面的回波了……”
王仆道:“李文革不愿意,这是显然的事情。然则即便大王亲笔书信相询,亦未必便能寻得真情,李文革再托大,也不敢正面回绝大王。如此一棒子敲下去,虽然冒些风险,总算看清了李某的真实心意,也算值得了。枢密使职在中枢,权柄过大,断不能所托非人……”
柴荣心中最佳的枢密使人选其实就是王仆,这一这君臣二人心照不宣,此刻见王仆老大不客气出这番话来,柴荣心中暗笑,却也不去破,转而问道:“我那位七伯如进入了京,上表奏请南郊次祭,咄咄逼人若此,先生可有对策?”
王仆淡淡一笑:“陛下是明白人,自然会有明断,大王职分所系,与此事上不必多言!”
柴荣头,他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口中却道:“无论是秀峰相国还是我这位七伯,都视孤为孩子,孤只是忍不下这口气罢了!”
王仆想了想,道:“归,做归做,大王是准备承嗣大宝的储君,话可以一句不,但有些事情当做则做,否则朝中文武,难免以为大王软弱,存了轻视之心!”
这句话到了柴荣的心坎上,他问道:“先生之言深合孤意,却不知计将安出?”
“扬汤止沸,莫如釜底抽薪!”王仆笃定地道。
“哦?”
“王殷此人将兵其实不成,其人广揽金帛,只肥了自己,麾下将校,多是陛下及大王当年留守时所拔擢之旧人,大王如今当政,当广示旧部以恩惠,如此王殷在都中,实际不过一土鸡瓦狗耳!”王仆款款道。
……
“王文伯今日又在禁中为晋王讲史?”冯道裹着大氅坐在相府庭院当中,昏花的老眼一面努力瞧着院中精致一面淡淡问道。
“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三司李谷坐在一旁喝着茶应道。
“那是个难得的书生,聪明睿智还在其次,尤难得的是勇于任事,便此一条,就是老夫也及不上啊!”冯道缩了缩脖子,感慨道。
李谷容色平静,没有搭话。
“王殷弹劾晋王的表章,主上看过了?”冯道问道。
“看过了,已经发回中书门下了!”李谷答道。
王殷入京带的随从太多,其中不乏惹是生非之辈,前几日他的几名亲兵在南城骑马过市横冲直撞,被开封府巡检潘美率人当街拿下,一顿板子打得这些桀骜武夫鬼哭狼嚎,王殷大怒,当日便闯到开封府去兴师问罪,当日轮值的推官恰好是王仆,王仆虽然交还了这些亲兵,却义正词严告诫王殷要勒束部众不得生事,王殷眼中哪里放得下王仆这等人物,当堂便怒骂起来,王仆却不卑不亢,冷冷回了句“当今天子姓郭不姓王”便令衙兵将王殷等人赶了出来。
受此奇耻大辱,王殷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当日晚间便拜表参劾晋王柴荣治署不严唆使书吏侮辱朝廷重臣。
他是节度使,表章不经中书门下,直接由枢密院递入内宫。
昨日表章由内宫发回了中书门下,诡异的是,上面连一个字的批语都没有。
皇帝再次将皮球提到中书来了。
李谷轻轻摇头,国家多少事情,王殷还如此胡闹,皇帝偏偏不表态,和宰相们斗心眼。
此事柴荣已经声明回避,但中书三位宰相,却谁都不肯来拿这个主意。
若是下敕申斥乃至罢黜王仆,无疑立时得罪了储君,眼见皇帝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万一储君即位,王仆铁定是要大用的人,平白无故,谁肯招惹这个大敌?
然则王殷也不是好惹的,他是拥立功臣,节镇之首,又是皇帝的结拜大哥;柴荣掌管中书门下,若是中书门下驳回了他的奏议,他只怕立时便会拜表参劾三位宰相逢迎柴荣处断失当,这等晦气事,自然也没有人肯出头。
这种飞来的麻烦,谁肯招惹?
“正事还忙不过来,谁顾得上他!”李谷道。
“拖一拖也好!”冯道了头。
李谷看了一眼这位四朝元老,延州的封建疏,皇帝发到他府侯他裁断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了,这老家伙却仿佛没事人一样便这么拖着,皇帝却也不问,也是咄咄怪事。
冯道有些困倦,两眼耷拉着道:“如今好多大事,轻重缓急还是要分一分的,这种事不是急务,晚些处置无所谓的!王殷那匹夫若是敢参劾中书,自有老夫在前面,你们放心就是!”
李谷苦笑:“延州的事情,令公也该有个处断才是!”
冯道抬起眼皮,似乎才想到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是上次宫里发来的那道表章吧?我这阵子身子不爽,还未曾看呢!”
李谷郁闷得险些吐血,却又不好什么:“令公还是早日处断的好,中书那边都等着呢!”
冯道轻轻摇了摇头:“你们怎么看?”
李谷道:“封建之权是君权,连中书两府都无权置喙,李文质等人擅请封建,是僭越,就算不治罪,总要严旨申斥才是。这个例子开了,各地诸侯岂不都蠢蠢欲动,那还得了?”
冯道冷笑:“何为君权?”
李谷愕然。
冯道拄着拐杖缓缓站了起来:“所谓君权,不过是代天行治之权罢了,何为天?君上为臣子之天,社稷为君上之天,万民为社稷之天。所谓君权,实为民所授,老百姓喜欢姓郭的当皇帝,当今才能坐稳大宁宫,老百姓不喜欢耶律德光这个外来人,他便得夹着尾巴逃回北方去。君权……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神圣,都是自家编的鬼话,黎庶是神,百姓是圣,君权之神圣,皆因其背后便是民权,若论起君权,李文革那子破事,远及不上大河河工来得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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