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阿桂准备以出身不正,血统低贱,却窃据朝堂,挟皇帝为傀儡的罪名讨伐高起父子,可没来得及举兵,就被部下卖了。考虑到他是开国元勋,正牌满人,永和皇帝和高起也不敢杀他。就将他一家囚禁于开城,阿桂就此彻底退出建州朝鲜的权力舞台。
即便置身牢笼,阿桂也没有闭上眼睛。他满腔热血地注视着国中局势的变化,希望能看到满人安然存族的一条明路。
遗憾的是,几年看下来,他只看到绵绵不绝的争斗。
永和十五年,“大同新义”在建州朝鲜获得了进一步完善,大同社在各地揭竿而起。鉴于上层鲜人与满人一同居于统治者地位,而下层贱民中的“汉人”也容纳了众多异族,各方力量汇聚在一起,使得大同新义开始脱离单纯的民族矛盾,转为阶级矛盾为主。
受族争论的启发。大同新义将人世格局描述为你死我活的阶级之争,李方膺乃至李肆都没有预想到,《人衍资本论》会这么快地成为造反者的指导纲领。
这一波大同社的革命浪潮,不仅致力于推翻官府统治,还开始摸索着建立“大公无私”的人间天国。所有物品归公,男女分营。一切由上级安排,物资供给的配给细致到一根针。
这股革命浪潮由咸镜道而起,短短时间内就席卷邻近三道,兵锋直指平壤,建州朝鲜的统治者们慌得人仰马翻。高起领兵出征,阻义军于咸兴府,局势稍缓。
此时永和皇帝和鲜人官僚集团不得不正视国中危机,开始认真考虑早前阿桂的策略,但高起却悍然以权柄压下此议,还杀了不少跳出来建议跟韩国和英华实现“关系正常化”的满鲜官员。
永和皇帝和鲜人官僚集团自此视高起为眼中钉,而当高起将这一次起义浪潮镇压下去后,他也成了被镇压的一方。
对比高起的败灭,阿桂算是幸运者了。永和皇帝之所以能轻易解决高起,是因为高起的两个儿子,高澄和高挚也在争权。高澄自认为是长子,理该继承高家权柄,视自己为高起第二。可高挚却认为自己跟皇帝多年相处,是自己护着皇帝过来的,高家的权柄来自皇帝,他才更有资格代表高家。
高澄坚定站在父亲一方,高挚不知是理念之差,还是权柄之嫉,最终站在了永和皇帝这一边。当高澄被高挚领兵秘捕时,仰天咆哮道:“高挚!你枉为高家子,枉为我胞弟!”而高挚却冷笑道:“这话该我来说才对,谁让你要跟父亲一起挡万岁爷的路?”
当阿桂听说高起高澄父子被圈禁,半月后“病故”的消息时,也忍不住怆然唏嘘。多年前,他与高起携手,将永和皇帝从盛京带到了朝鲜,建起了建州朝鲜一国。而高澄高挚兄弟也一内一外为此壮举立下大功,事迹不仅留于史书,还被写成戏文传唱,为了权柄之争,却落到这般地步。
永和十六年,建州朝鲜的权柄终于落到了永琪和高挚这一对年轻君臣手里,两人也豪情满怀地依照自己的构想,推行了一系列“新政”。阿桂作为顾问,虽被放了出来,却还是受两人忌惮,没有给予任何实权。
出于存族大义,阿桂没有抱怨,也没想过报复,还是尽心为建州朝鲜谋划。在他的指导下,建州朝鲜终于开放国门,在面上摈弃了族争论的大义,宣称要与周边各国和平共处,同时拐弯抹角向英华输诚。当然,对内依旧高举既有大义,继续严苛镇压大同社等反叛势力。
建州朝鲜开了国门,各国商人自然就一拥而入了,而英华商人财大气粗,为建州朝鲜上层带来了源源不断的金钱商货。这三年来。华人别于“汉人”,即便是国中最尊贵的满人,也毕躬屈膝相待,因此就有“一等满人二等满。三等蒙藏四等鲜”的说法,至于最低等的“汉人”,就如天竺的贱民一样,根本不必提。
国门一开,建州朝鲜的局势并不就此风平浪静。受益于开放政策的并非是单纯的满人阶层,而是实际经手来往贸易的满人和鲜人上层。保守派满人由此爆发不满,再度蠢蠢欲动。而受英华商货冲击。活不下去的鲜人“汉人”的反意也更为炽热坚定。
正是看到这样的危险,已经清醒的阿桂带着家人,于永和十八年潜逃到了韩国。
在范浦归的海船上回首往日迷梦,阿桂彻悟,满人从来都不是一体的,而离开盛京之后,也再没什么满人了,为了权柄。为了生存,满人早已沦为蛊中毒虫,来来回回厮杀。旧日不复。
不敢继续呆在韩国,更不敢投向中原,万里之外的东洲,也许能成容身葬骨之地吧。
历够了争伐的阿桂这么憧憬着将去的地方,即便照范浦归所说,要沦为戴罪之身,他也无惧了。
海船一路向北,海风渐渐转冷,就在平壤,血雨腥风更让人冷彻心肺。
“太祖靠十三副甲起兵立满洲。真正的满人就是十三副甲的后人!所有冒称满人的野人都该脱掉满人的皮,降为旗人,受满人管领!”
永和十九年五月底,就在阿桂出海前后,以满人正宗自居的保守派满人起兵了,他们不满国门大开。失了跟南蛮敌对到底的大义,当然更不满国门大开,好处却没落到他们手里。因此鼓动驻平壤的城卫军和宫廷禁军起兵反乱,所举旗帜还是血脉论,要整肃满人血脉,铲除那些出身贱族,蛊惑皇上的奸臣宵小。
乱兵主力没进皇宫,反而冲向大学士、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高挚的宅邸,这事就有些怪异了。
“朕终于能清除权臣了……”
皇宫里,永和皇帝永琪扶起几位年轻宗室,笑意吟吟。高挚一手遮天,尽揽国门大开后的商货主脉,十八家行商里十六家都是高挚的掌中物。听说还暗中联络阿桂和高起旧部,要握住军权,这十多年来,他打垮了阿桂、高起,怎能再容一个更厉害,更知他根底的高挚?
“我们也是十三副甲的人!”
被乱兵围住的高挚一党惊惶地呼喊着,十三副甲这个说法在血脉论兴起时就出现了。即便同为满人,也要分出贵贱,谁最接近爱新觉罗,谁就最正宗。当年努尔哈赤起兵有十三副甲,除开爱新觉罗氏,谁的祖先当时能着甲,谁自然就更为尊贵。
为了考证具体谁谁着了甲,满人还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引发的争论至今还未平息。
“瓜尔佳氏?你们只是绵甲,我们佟佳氏是铁甲,绵甲一党附从宵小,罪该当诛!”
乱兵的头目义正言辞,让对方哑口无言。没错,十三副甲的考证已经细致到哪家穿铁甲,哪家穿绵甲。身着铁甲,披坚执锐,自然比身着绵甲的更嫡系一分。
“铁甲依然在,满人永不亡!”
其他乱兵举刀高呼,代表满人核心嫡系的一派,向他们心目中背叛满人大义的一方施以正义的制裁。乱刀齐下,片刻间就将那些绵甲派剁为烂肉。
乱兵刚起时,高挚就已不在府邸里了,他匆匆逃到了仁川港,跟大学士诸葛际盛会合。满兵起事的口号是诛杀奸臣小人,高挚是一个,诸葛际盛是另一个。即便往日看不对眼,明争暗斗,现在也不得不抱成一团。
“诸葛先生以为如何?”
“就看高相有无大决心了?”
“什么大决心?”
“入今人世的大决心。”
两人匆匆数语,就将话题引向更为壮阔的惊涛骇浪。
高挚皱眉道:“先生难道还要靠族争论和血脉大义?这一套在开国门时就只剩一层皮了。”
诸葛际盛摇头:“这一套被皇上和满人拿了去,咱们怎能再用呢?”
他变戏法般得从袖笼里掏出一本书:“如今已是今人世,不仅可以虚君,甚至还可无君,只要我们握住更强的大义。”
看着那本封皮写着《人衍资本论》的书,高挚迷惑不解,这书里能有什么大义,可以不靠君王就立起来?
诸葛际盛拈着花白胡子,微微笑道:“大同社讲阶级之争,这阶级就是更强的大义。只要我们代言穷苦人,号召他们推翻君王,豪商,工坊主,所有压迫他们的人,将他们拧为一股绳,如此还需要君王作什么?靠古时法家之道,在这建州朝鲜,建起属于所有受苦之人,不管是满人还是鲜人汉人,他们共有的地上天国,如此……我们自可作无冕之君。”
高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这不是白莲之路吗?”
诸葛际盛摇头,拍着这本书道:“这可是来自大英的大义哦,是今人世里的智慧之言,神神叨叨的白莲可远不及它。”
高挚目光变幻,好一阵后,决然道:“说吧,要我怎么做?”
诸葛际盛笑得更灿烂了,高挚自然不知,大同社手里所拿的《大同新义》虽有无数版本,但现在最流行的一个版本,是他跟一帮鲜人儒生完善出来的。
两人上船时,高挚忽有醒悟,看向诸葛际盛的目光颇为深沉:“诸葛先生,先是族争血脉论,再是大同阶级论,怎么觉得你是专门奔着乱这一国来的呢?”
诸葛际盛像是在教诲还未入门的学生:“这不是一回事吗?竖起一个敌人,不跟随我们就有死无生,不跟随我们就不入天堂,族争血脉也好,大同阶级也好,甚至白莲基督也好,都是一样的。只是脉络要与时俱进,苦难之由要换成眼下的对象,救难之道要换成最时兴之学,至于乱这一国……”
他也深沉地回望高挚:“高相你走到今日,与我诸葛有什么差别呢,最终我们都只求一个东西……”
久久之后,高挚才缓缓点头,道出两个字:“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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