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和孤岛一样的小竹山,而竹林旁边,还有一处雅致的竹屋,此刻,竹屋里灯火通明,刚刚进门的苏淼,正往竹屋走去。
竹屋里的人应该是听到了苏淼的脚步声,已经有人率先拉开门走了出来。墙头上的两个人站得远,那人的身影又被丛丛的竹影分割得七零八落,只能依稀从身形中辨出那是一个女人。站在墙头上,个子稍微矮一点的那个黑衣人,在看到女人之后,不免发出了一声惊呼。
“爷,那会不会就是……”
然而,没等他话落音,他的伙伴就已经从墙头上翻了下去,蜻蜓点水一般越过荷花池。
他只能赶紧跟上。
两人弯着腰,悄悄地靠近竹屋。透过灯火照射下印在纸窗上的影子能看出,屋里有三个人,听声音是一男两女,还有一个好像是侍女。
两人正想再走近一些,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突然听到门里的男人突然拔高了音量,说道。“外面的客人,来都来了,何不进来一起喝一杯。”
男人的话刚落音,刚才还黑黢黢,只有小竹屋一盏灯火的别院,瞬间灯火通明,墙角凭空出现了很多举着火把的士兵,很显然,刚才他们翻墙偷听的一切,都被这些人看在眼里。
而在火把的照耀下,这两个夜闯别院的人也露出了真面目。
不是萧煜和连祁是谁。
看到这幅场景,连祁有些紧张,他一手握剑,一手将萧煜护在身后。
萧煜倒是十分淡定,他弹弹衣角的竹叶,拉开连祁,道:“既然摄政王都邀请我们了,我们也不能失仪。”
说着,他走出竹林,大大方方地带着连祁走进竹屋。
和他们之前预估的一样,竹屋里只有三个人。女人蒙着面纱,看到他进来了,立马站起身,对萧煜行了一个凉国的见面礼。然后就带着侍女站在苏淼的身后,将桌对面,苏淼对着的空位,留给萧煜。
萧煜瞥了那个女人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而连祁的目光却一直在女人身上流连,要不是这里还有外人在,他已经抓着萧煜问:“这是不是王妃了。”
苏淼饶有兴味地看着连祁,对萧煜道:“你的侍卫,似乎对我的女人很感兴趣。”
萧煜从容地在苏淼的对面落座。“连祁认错人罢了,她不是她。”
“哦~”苏淼狭长的丹凤眼眯起,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嘲弄:“王爷,哦,不对,现在应该叫你庄主了。你就这么确定?”
萧煜却连多看这女人一眼都不肯。
“像她,但不是她。”
见萧煜这般笃定,苏淼反而觉得没意思了。
他那个小侄子,只是听到一个名字就跑到他府里对他大吵大闹,相比之下,萧煜真是冷静理智。
得亏祁国的皇帝生性多疑,专制独权,逼得萧煜自革王爷身份,自贬为平民。若是真的让萧煜的势力庞大起来,让他成为祁国的君主,那对凉国真是莫大的威胁。
苏淼挥挥手,让女人退去内室。他则沏上一壶热茶,给了萧煜一杯。
“早就听说庄主的大名,庄主和南蛮那场战役真可谓用兵如神,只是可惜没有机会亲眼见识。”
萧煜慢慢品着杯中的茶水,淡淡反讽:“王爷的战场在深宫,论心机谋略,萧某甘拜下风。”苏淼也不以为意,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执掌朝政这么多年,什么话没听过,什么肮脏的事没干过,只是在摄政王的身份之外,他也是有几分江湖豪气的,正所谓英雄惜英雄,萧煜此人,算得上是个好对手。所以萧煜讥讽他的事,他就姑且不和他计较了。
其实,萧煜心里也在暗暗盘算着。凉国的摄政王苏淼,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对付。他把兵法里的声东击西,打草惊蛇都用上了,结果这人还是没中招。
现在他也有些迷惑了。
苏淼即将迎娶的雪倾城,到底是不是他消失的王妃。
萧煜直接开门见山,“想必王爷知道我此行来的目的。我想,你的王妃不会是凑巧,才叫雪倾城的吧。”
苏淼当然知道,自己的那套无赖说辞,对付自己的小侄儿或许还有用,对付眼前的这个男人自然是不够的。
他看着萧煜,眼神里露出丝丝悲伤。“我以为你会懂我的。”
在一旁听着的连祁,听到这矫情到牙酸的话,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撕,龙阳的味道。
萧煜也是不明所以,苏淼突然这么说,弄得他都有点恍惚——该不会是老子魅力太大,把这个男人都吸引了吧!不行啊,老子的身体和心都是属于媳妇的。
苏淼噙了一口茶水,而后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我们都是痛失至爱之人。我和庄主不一样,庄主你好歹还有一个念想,可是我却只有她的半块玉佩,她到最后甚至都没有真正接受过我。如今我不过是找个和她相似的女人,取个和她一样的名字,圆我一个一厢情愿的痴念罢了。”
萧煜听完,不免唏嘘。
当年,苏淼,夏裴和雪倾城三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虽然没有过问,却也知道结局非常惨烈。
雪倾城和他的王妃雪倾心,是双胞姐妹,不仅长得一模一样,性子也是一样的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见自己的话说动了萧煜,苏淼继续套近乎:“倾城当年虽然还没来得及过门,却早就是我认定的王妃。如此算下来,你我还算得上是姻亲。我当称你一声姐夫才是。”
萧煜内心却是极不高兴的:老子可不要你这个妖孽妹夫。
苏淼还在说:“其实当年的事,我是应该向你道歉的,要是早知道这一切都是我那个不长进的侄子的阴谋,我一定好好保护你的王妃,将她完璧归赵。”
萧煜没忘记当年他去救倾心,苏淼挡在门前的事,如果不是他拦着,兴许他见到倾心的时候,她还没服假死药。
他和倾心,现在应该已经儿女成群,甜蜜美满了。
苏淼说:“我们这个梁子结得的确是有些可笑,我们都是被人骗了。想必庄主还记得,当年我和夏裴一同去祁国雪家,夏裴被你们捉住一事吧。庄主难道就没想过,夏裴是怎么平安无事回来的吗?”
萧煜点点头,这件事他当然不会忘记,当时也是因为抓住了凉国的太子,他们有了钳制凉国的筹码。只是那件事一直是凉国皇帝在亲自监管,萧煜那时又带军出征了,只听说不久后,凉国太子就被释放了。
萧煜猛地睁大眼睛,被他遗忘的过去,这会儿突然崩进了脑海,他想起来了,出征前夕,他去找过夏裴,夏裴当年就提过一个交易——
“萧煜,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休了你的王妃,把她嫁给我,我保证凉国永不侵犯祁国,如何?”
那时候萧煜只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自然也不会和夏裴做这种买妻求荣的交易。
但是想想——
“难不成……是夏裴要求倾心和亲的?”
苏淼给了萧煜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
“你有证据吗?”
苏淼耸耸肩,反问道:“还需要证据吗?”
是啊,还需要证据吗?
这个世界上,会提出这么荒唐要求的人,除了夏裴就是苏淼,而苏淼,显然没有机会和祁国皇帝做交易。
他当年不是没有质问过皇帝,为什么要把他的妻子送给他人。
当时他一个解释都没得到,有的只是皇帝冷冰冰的一句:“她应该感谢我,我给了她一个为国献身的机会。”
皇帝那时候甚至还说,若不是他把六王妃送出去,他的南征军早就腹背受敌,不可能还有机会活着回去,在朝堂上对他叫嚣。
也就是那时候,皇帝的那句话,让他对这个父亲,对这个君主彻底死心。所以他摘下玉髓带,和他,和皇室切断了一切关系。
那时候他沉浸在失去倾心的悲痛中,压根没有去想这背后显而易见的原因。
为什么皇帝会说,倾心当和亲公主是为国献身?
为什么倾心不去和亲,他就会腹背受敌。
还有……
萧煜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因为他突然明白了倾心当年会答应和亲的理由——
倾心那么机灵,皇帝的那一套所谓的家国天下的说辞,肯定哄不住她。她甘心坐上和亲花轿,还非等过了祁国边境,到了凉国境内才服下假死药,都只有一个理由——为了他。
萧煜的心猛地像是被一只手揪着,扯着,痛得他喘不过气来。
好傻啊,好傻啊。
倾心,你真的好傻啊!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为了我牺牲你自己到如此地步!
心里的痛,渐渐蔓延全身,痛得他每一块骨头都在颤抖,萧煜拽着桌子上铺着的绸布,青筋暴起,冷汗涔涔。
萧煜知道,他又发病了。
那种跟着心脏跳动一起搏动的痛楚,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来得猛烈。
苏淼本来还想继续说下去,激起萧煜对夏裴的仇恨,这样他们有共同的敌人,他就多了一个盟友。
可是看萧煜这个样子,似乎这个刺激有点狠了。
他忙让人备了马车,命人送他们主仆去客栈。
连祁本来还有几分怀疑,苏淼拍了拍他的肩,“你还是赶紧带你主子去看大夫吧,我可不想我大婚将近,你主子死在我这里,给我添晦气。”
连祁也没工夫多想,扶着已经连路都走不稳的萧煜上了马车,但是他坚持不肯用苏淼安排的车夫。苏淼也随他,只是在他就要挥缰离去的时候,说了一句:“等你家主子病好了,欢迎他来喝喜酒,下次就别翻墙了,我家墙头可不结实,万一摔了我可不负责。”
这人嘴真贱!
连祁忍住一鞭子抽破苏淼的嘴的冲动,头也不回地驾马车匆匆离去了。
见人走远了,苏淼才收起脸上的那些嬉皮笑脸,恢复成一派严肃的模样。
“六姑娘那边怎么样?”
底下人回道:“无事发生,爷要过去看看吗?”
苏淼摇摇头。“现在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我,我去找她,只会让她暴露。”
说着,他命人牵来马,翻身上马。
而此时,门内匆匆跑出来一个倩影,是住在竹屋里的那个女人,此刻她已经摘下了面纱,她的眉眼的确和小六有些相似,但是摘下面纱细看,还是有明显的区别。
她小步跑到苏淼的马前,抬起头,眼神那叫一个楚楚可怜。
“王爷,您今晚就留下来陪陪婉婷,好吗?”
比起女人的脉脉柔情,苏淼的眼神里只有一片冰冷。
“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叫婉婷的女人点头如捣蒜,慌忙从袖子里掏出面纱来。“我这就戴上面纱,我愿意做倾城姑娘的替身。王爷,你不想倾城姑娘了吗?”
宋婉婷家出名门,爷爷是凉国前丞相,凉国的姑娘都为翩翩如玉的夏裴太子殿下倾心的时候,只有她,对苏淼一见钟情,这个男人对她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为了苏淼,她不惜背叛家族,偷了父亲的账簿给苏淼,苏淼借着那本账簿,把她的父亲,也是夏裴的最大支持者赶出了朝堂。而她,被家族抛弃,从此改名换姓,甘愿到他的府中做仆人。
她本以为她帮他扫清了朝堂上的障碍,生活上又无微不至地关怀他,苏淼一定会被她感动,她迟早会成为苏淼的妻子。
可是没想到,一个叫雪倾城的女人,横空出世。
苏淼发了疯似地爱上了她,哪怕那个女人是夏裴的心上人!
她只能看着苏淼日夜发疯似地在那里画那个女人的画像,她也曾偷偷去留雪园观察过雪倾城,和她穿一样的衣服,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动作。
可是苏淼还是不肯多看她一眼。
她盼啊,盼啊,终于盼到雪倾城离开凉国,终于盼到雪倾城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而苏淼从祁国回来之后,终于发现了她——戴上面纱,和雪倾城有几分相似的她。
从始至终,她都知道,他对她的每一次宠幸,都只是因为雪倾城。
可是只要能呆在他身边,只要能听到他说喜欢她,哪怕是假的,哪怕是从雪倾城那里偷来的,他也乐意。
苏淼甚至许下过承诺,要娶她。
然而这一切在半年前突然变了。
府里来了一个小六姑娘,苏淼把府里所有的女人都遣散了,只因她和雪倾城有几分相像,才勉强得他恩赐一个独立的小院子。但是那之后他就像是把她忘了,也再没有来看过她。
而苏淼再次来找她,已经是在他大告天下他和小六姑娘的婚期之后了。
宋婉婷实在是太想他了,她没见过小六,也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会比雪倾城还有魅力,会让王爷再次动心。
而此刻,苏淼只是给了她一个冷冷的眼神。
“我之前说过,你可以拿钱走人,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怎么,还不满足吗?”
宋婉婷生怕苏淼厌恶自己,忙不迭摇头。
“王爷对妾身已经很好了,妾身感激涕零。”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妾身……妾身只是想知道……这个小六姑娘到底是哪里好,让王爷居然能为了她放下倾城姑娘。”一想到这一点,宋婉婷就嫉妒,可是她连这点小情绪都必须小心地隐藏起来,不然王爷会厌恶她的。
她将自己的姿态放低到尘埃里,小心翼翼地讨好:“妾身为了王爷,愿意学。”
就像当年,她去学雪倾城一样。只要是王爷喜欢的样子,她都愿意去学。
苏淼的态度依然冷淡,他又何尝不知道宋婉婷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学雪倾城的神态。
倾城刚出事那会儿,他还会有些恍惚,会把宋婉婷错当成倾城,因此也有过几段露水情缘。
可是后面他渐渐地发现,他骗不了自己,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直到他将雪倾城的孪生姐姐,也是小六从长白山的冰窟偷出来,他再一次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小六,哪怕小六除了脸和雪倾城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和倾城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那时候才明白,假的终究是假的。
不管是雪倾城,还是小六,都是真实的,纯粹的,这也是他会爱上她们的原因。
所以,他对宋婉婷说:“你不是倾城,也成不了小六,不要白费功夫了。”
宋婉婷却不依不饶,一个劲儿地钻牛角尖,她拉住苏淼的衣袖,几乎是在哀求。
“王爷,那个小六姑娘真的比倾城姑娘还好吗?你忘了倾城姑娘了?倾城姑娘要是知道你和别人成亲了,会伤心的。”
苏淼此刻只有冷笑。
宋婉婷一直在学倾城,还一直用倾城来威胁他,他不是不知道。
而且他也十分清醒。
雪倾城不爱他,不管他娶谁,她也不会有半分伤心。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日在凉国,雪倾城在竹林下对他说的话:
“从头到尾,都只是你苏淼一厢情愿的痴念罢了。”
多可笑,又多可悲啊。
雪倾城就像是危险的罂粟,爱不得,戒不掉。他只能不断地寻找她的影子,就像饮鸩止渴,飞蛾扑火。
苏淼不再去看宋婉婷,一挥衣袖,提起马鞭,马蹄飞扬,也不管会不会撞到宋婉婷,直接飞奔离去。
宋婉婷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冲得摔倒在地上,手磕在地上,手掌被磨破了,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伺候她的侍女忙上前来扶住她,看着她这个样子很是心疼。
“姑娘放弃吧。”
宋婉婷却很不甘心,愤恨地捶打着地面。
“凭什么,凭什么!”
那侍女看她这般魔怔的样子,到底是不忍心,说出了一个她早就知道的事实。
“有一天那个小六姑娘偷跑出府,奴才撞见她了,她……他和倾城姑娘长得一模一样。可能……可能就是倾城姑娘回来了,只是她好像失忆了。所以,王爷才会娶她,姑娘,你再怎么努力学,也变不成倾城姑娘的。”
“一模一样!”宋婉婷睁大眼睛,不敢置信:“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雪倾城!她永远不会回来的,永远不会!”
说这话的时候,宋婉婷表情狰狞,和平日里那个温婉顺从的女人,判若两人。
侍女也很无奈,只能劝着:“真的亲眼所见,姑娘,现在王爷也要成亲了,咱们也别学倾城姑娘了,我们好好做回自己,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这个侍女是宋婉婷的陪嫁丫头,当年宋婉婷为了苏淼和全家为敌,整个宋家只有她跟着宋婉婷出来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陪在宋婉婷身边,怕宋婉婷受欺负,甚至立下了终身不嫁的誓言。
侍女是真的心疼宋婉婷,她眼看着一个高傲的千金大小姐,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变得卑微,变得偏执,变得不像自己。
侍女发自肺腑的提议,宋婉婷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不会的,不会的。”她喃喃着站起来,整了整头发,又学着雪倾城当年的样子,将手交叠放在胸前,站得如弱柳扶风。“这个小六不过是和雪倾城有张一模一样的脸而已,我把她的脸毁了,最像倾城姑娘的人就是我了!不,我应该把她杀了,哈哈哈哈!”
看着宋婉婷这般癫狂的样子,侍女吓坏了,忙在她说出更可怕的话来之前捂住她的嘴,回头去看那些侍卫,因为王爷刚刚吩咐过,这里不用再派那么多人把守了,侍卫正在一波波地撤退,没有人关注她们,她这才放下心来。
而宋婉婷,却压根不去想自己的行为举动会不会给自己带来祸端,她痴痴地望着苏淼离去的方向,看着那一袭红衣消失在夜色之中,心里在期盼着苏淼下一次来见她。
到时候,她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上那件从倾城姑娘那里偷过来的裙子。
王爷一定会重新关注她的。
一定会的。